朱諾來到一樓餐廳時,斯萬森先生已經坐在長桌的儘頭了。
不知在她臉上看見了什麼,他幾番欲言又止。
朱諾有些驚訝:“就我們倆嗎?夫人呢?”
正在上黑麵包片和奶酪的仆人聽了,忍不住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斯萬森倒是臉色不變:“夫人去世十七年了。”
“啊,真對不起。”
朱諾在書房裡看到了一幅女子肖像,衣著華貴,眼神睿智。她猜到是斯萬森先生的配偶,但沒想到已經去世了。
仆人們給兩人倒上了佐餐酒,動作利落且安靜。
前菜是一道涼湯,拿起勺子攪了攪,看見了豌豆、洋蔥和三文魚。
喝了幾口,樓上衝下來一道身影,從朱諾身後刮過,繞過桌尾,在她對麵一屁股坐下。
桌子晃動了一下,朱諾勺子裡的湯灑出了一些,落在鋪在腿上的餐巾上。
她頓了頓,舉起勺子繼續喝湯,打量對麵的人,發現對方也在打量她。
對麵的男生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高鼻深目,臉龐尚顯稚嫩。金色卷發隨意垂在在肩上,合身的白襯衣袖口上打著褶,蕾絲領巾鬆散地垂在胸前。
長得和斯萬森很像——甚至比他更英俊一些。
和斯萬森沉穩但溫和的眼神恰好相反,他的眼神透著年輕人的銳氣,一雙碧綠的眸子帶著一絲冷冽,牢牢鎖在朱諾身上。
管家忙不迭上前:“少爺餓了吧,我去給您拿餐具。”
餐廳門口的仆人很快送上一套乾淨的餐具,男孩拿起餐刀,在手指間靈活地轉起來。
他盯著朱諾看了一會兒,轉向斯萬森先生:“這是誰?你的新兒子?”
要不是朱諾沒在喝湯,她又得嗆一下。她這才想起來,自己臉上的“胡子”還沒擦掉。
“對待客人要有禮貌。”斯萬森此時的表情已然降至冰點,“注意餐桌禮儀,不要玩餐具。”
男孩活動了一下脖頸,但還是依言放下了餐刀,刻板地說:“抱歉,我來晚了,看來我們得重新開始自我介紹了。”
朱諾沒有在意他道歉裡的夾槍帶棒,微笑著望進他綠色的眼睛:“我叫朱諾,暫時擔任你父親的助手。很高興見到你,少爺。”
男孩撇撇嘴:“尼爾。我叫尼爾·安德森。”
尼爾瞥了一眼他父親,好像在說“這下你滿意了?”然後低頭開始吃飯。
朱諾沒有再多言,隻是端坐著默默地進食。
主菜是炸鯡魚,兩片魚柳中間夾著蒔蘿,用黑胡椒、鹽醃了,外麵裹上麵包屑煎至金黃,搭配著土豆泥和越橘果醬。
她右手拿著叉子把魚柳碾碎,然後把所有食材一起叉進嘴裡。斯萬森和管家對視了一眼,還輕咳了一聲,好像對她毫不端莊的吃相不太滿意。
她就當沒看見。她是鄉下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這裡拿出宮廷用餐禮儀那套才奇怪。
魚柳的風味層次很豐富。這是朱諾來到瑞典後吃得最好的一餐,她甚至撕著麵包片把盤子擦乾淨了。
她吃得認真,餐桌上的一對父子卻異常沉默。
沉默之下,最尷尬的顯然是斯萬森先生:“朱諾小姐,尼爾是我和亡妻唯一的孩子,他性格直率,可能有些讓你不適應,希望你多體諒。”
聽到“朱諾小姐”,尼爾又瞥過來,皺著眉頭,試圖從她的齊耳短發和小胡子下麵找到一個女性輪廓。
朱諾說:“我理解的,斯萬森先生。我家人的個性和相處方式也很豐富,我會儘量適應。”
尼爾沒好氣地插話:“適應?你還想在我家待多久?”
斯萬森放下餐具:“尼爾!注意你的說話方式!”
一隻領地意識很強的小金毛。朱諾沒有為他挑釁的語氣所動,她直視著尼爾的眼睛:“我會待到我完成自己該做的事,少爺。”
尼爾看了一眼父親,又和朱諾對視一會兒,最終沒有再多說什麼,隨便吃了幾口飯就走了,斯萬森先生沒有製止他。
吃過甜點後,朱諾離開了餐廳,來到二樓走廊儘頭,靠著客房門口的窗口欣賞城區的夜景。
斯萬森家所在的區域安靜而祥和,月光都似乎更願意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停留。居民區屋頂層層疊疊,幾個街區外的教堂塔尖隱約可見。
她知道,在沒有路燈的時代,對於城裡另一些區域來說,夜晚一定不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偷竊、搶劫,黑暗是滋生犯罪的土壤。
“為什麼在歎氣?”斯萬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有什麼心事嗎,小姑娘?”
朱諾往旁邊一靠,讓出位置:“沒事,就是有些想念我的朋友。”
斯萬森沒有走到窗邊,禮貌地保持了一段距離:“市中心很安全,她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朱諾凝視著窗外,默默想著如何能提起布麗。現在會是個好時機嗎?還是明天?
見她默默不語,斯萬森先生苦笑了一下:“尼爾讓你見笑了。他最近很難控製情緒,也不怎麼和人交流。我知道他今天的態度讓你為難,我代他向你道歉。”
朱諾溫和地說:“不必道歉,我並不介意。”
斯萬森低聲道:“艾麗去世得早,那時尼爾才七歲……她的離世對尼爾打擊很大,為此我也一直沒有再娶。”他眉頭間的豎紋更深了,“我知道,他是個聰明的孩子,隻是心裡藏著太多未解的痛苦,所以不願意親近彆人,很多事情也不願意和我說。”
朱諾看得出他有些壓抑,甚至願意和她這個才認識半天的陌生人掏心掏肺,就和後世那些中年危機的社畜一模一樣。
“他這個年紀,是還在上學嗎?”朱諾不太了解瑞典城市的教育製度,也不太確定普通人成家立業的節奏。
“他從教會學校畢業後,上了幾年商業學校,一般年輕人這時候應該都開始接手家裡的產業了,但他還想繼續上學。”
朱諾驚訝道:“上大學嗎?”
斯萬森也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似乎驚訝她能想到這一層。
“是,他想去南邊的隆德大學——你知道隆德嗎?”
朱諾當然知道。且不說隆德大學在後世也很出名,伍爾麗卡更是對它印象深刻——
二十幾年前,隆德所在的斯科訥地區被瑞典從丹麥手中奪走。瑞典王室於 1666 年建立了這所大學,旨在通過培養瑞典語教師將斯科訥地區瑞典化,推動和瑞典的文化融合。
她聽哥哥克裡斯蒂安五世說起過幾次——丹麥方麵對此當然不樂見,多次試圖奪回這些領土。
但並沒有成功。就在去年,卡爾十一還任命了斯科訥地區的新總督,是她的老熟人,吉倫斯蒂爾納。
“我不知道,不過聽起來很好啊,”朱諾本人可沒有這些曆史負擔,“追求知識的年輕人可不多見,應該鼓勵他嘛。”
斯萬森笑了一下:“你怎麼替他說話,朱諾,我才是付你達勒的人。”
朱諾聳聳肩:“您看起來是很開明的家長,所以我就直言不諱了。您要是介意的話……”
“不,我不介意。”斯萬森背靠著窗台,手肘搭在窗沿上,“我替他計劃的是去一個熟人的公會裡做學徒,他可以學著做生意,也可以和我一樣加入政府部門,這聽起來不好嗎?”
朱諾說:“這當然是條很好的出路,但或許並不適合每個人。尼爾有說為什麼不願意做學徒嗎?”
“沒有,但我知道我為什麼不願讓他去隆德。”斯萬森憂心忡忡地說,“太遠了,離家鄉、離家裡人……斯科訥幾十年前還是硝煙彌漫的地方,心懷仇恨的丹麥人……”他搖著頭,“不是個好去處。”
朱諾等了一會兒才開口:“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或許您覺得遠離家人是一種風險,但對尼爾來說,這可能是一種自由和成長。年輕人往往需要證明自己,也需要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而不僅僅是沿著父輩的軌跡走。”
斯萬森沉默了,窗外的夜風輕拂窗簾,拂過他線條堅毅的側臉。
許久,他才輕聲說道:“你說得對,朱諾。有時候,我確實想得太多,忽略了他的想法。”
朱諾順著他的意思說:“或許您可以和尼爾交流一下真實的想法——他究竟想離家,還是想上好大學?您究竟是為他好,還是想把孩子留在身邊?說不定你們就能達成新的共識——比如,烏普薩拉大學也非常不錯,雖然離林雪平算不上近,但至少很安全。”
斯萬森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建議的價值,眼神柔和了些。
隨後他又露出一絲苦笑,“真是奇怪,你也是年輕人,不過剛到這裡,卻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和尼爾的關係。”
“有時候,局外人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我希望對於賬本也是一樣。”斯萬森先生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朱諾身上,“你初來乍到,反而適合解決這些讓我們局內人迷惑的問題。”
“我才剛開始學呢。”朱諾含糊地說,“您能說說具體要在那些數字裡找什麼問題嗎?”
“如果你足夠聰明,你會看出來的。”斯萬森說,“好了,謝謝你,孩子——今晚的對話已經很值得我咀嚼了。”
道了晚安,他回了自己的房間,朱諾一個人又靠著窗台站了一會兒。
今晚她說得有點多了,但斯萬森先生人看起來還不錯,到現在沒有過問過任何她的隱私信息——可能是真的當局者迷。
又或者,他確實是個老道的談判者,目標明確,其餘一概不問——“如果你足夠聰明,你會看出來的。” 這句話在她腦海裡反複回響。
是鼓勵還是考驗?數字裡藏著什麼?
她自己都有些期待了。
朱諾在窗台上靠了很久,夜晚溫柔的風吹得她有些困了。她正要回屋,樓頂突然傳來一聲響動,嚇得她渾身一抖。
她撐著窗台,探出上半身看向屋頂——映入眼簾的是一頭閃耀的金發。
尼爾半跪在屋頂的瓦片上,一雙綠眸在黑夜中閃閃發亮,讓她想起在森林裡遇到的狼——冷冽、銳利、警覺。
他一動,朱諾雙目圓睜,忍不住低聲說:“小心!”
尼爾卻垂下眼睛,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仿佛她的緊張隻是多餘。
他轉了個身,背對著街道,雙手抓著屋頂的邊緣,輕鬆一躍,就穩穩地翻進了窗裡。朱諾看得膽戰心驚,伸出去扶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難怪你父親擔心你。”朱諾撇撇嘴。
尼爾氣都不喘,冷冷地說:“摔斷腿的人通常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爬得高。”
他的個子和他父親一樣高,但站得離她比斯萬森要近些,迫使她抬頭看著他。
朱諾突然笑了,問:“上麵看起來是什麼樣的?”
“上麵?”他的聲音低沉了一些,“風聲很大,看得很遠,偶爾能聽到底下的人在議論你。”
他離得有點太近了,近得已經能聞到朱諾身上的草木氣息,反而讓他自己有些不自在。
朱諾反而姿態鬆弛,斜靠在窗台上,抬著下巴欣賞他的反應,彎彎的眼裡笑意流轉。
屋裡太暗了,樓梯口的燈火遠遠地送來微光,和冷月一起勾勒出她的睫毛和發絲的輪廓——真是很奇怪的發型,他忍不住想。
看了朱諾一會兒,他轉身穿過走廊,回了房間。
被寵壞的小少爺。朱諾聽著黑暗裡的關門聲,失笑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