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欠(1 / 1)

“怎麼會……”江禦瀚看向江時晏住的地方,愣住了片刻。

他雖不能將璃姨娘娶為正妻,但以江府的財力,至少也能給她安排一處像樣的院子。雖不能多問府內事務,但至少能衣食無憂。

江府乃是將軍府,多一個人就等於多一雙筷子的事兒,又不是養不起一個人。

一想到平日給江時晏母子的花銷,竟然被他的正妻,他的嫡子吞了個乾淨,隻讓江時晏住在這種破敗的地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再生氣也於事無補,江禦瀚從不在客人麵前當眾訓斥孩子,準備秋後算賬。

江璟川倒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他早就想讓這江府的大公子難堪了。大哥這次,做得可真是,絕了。

要不是他武藝不精,身份又是低賤的庶出,父親根本不會重視他。

若非他平日裡藏拙更甚,他的下場,隻怕是……

年少時,他總是羨慕大哥的才學。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大公子明裡暗裡的打壓。後來母親謝夫人同他提點後,他便明白了。

後來他聽聞大哥總是遭大公子打壓,心裡總不會暗諷他不會收斂鋒芒,更是慶幸當初的決定竟是多麼正確。

隻是如今看來,便是他想岔了……

他的大哥,同他一樣為庶出。隻不過,他的大哥可真是在這江府內絕處逢生。明知道江府這地方嫡庶分明,大哥可偏不信命,總是珍惜難得能閱覽藏書的機會;住的地方臟亂破敗,依舊不能擊潰他。

他是真的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著大哥。

他又瞥見大哥的右手,緊緊地握著璃姨娘的手……

他懂了。

林君和隻是站在江禦瀚身旁,察覺到江禦瀚呼吸不對,立刻將視野撇向他。隻見江禦瀚右手緊緊抓著胸口,喘著重重的粗氣,眼神死死地盯著“寒微軒”這個破舊的牌匾。仿佛要把安排他兒子住在這種地方的幕後之人焚燒殆儘。

他隻能輕歎口氣,右手輕撫著江禦瀚的後背,好讓他將氣息平穩下來。心中更是暗歎了聲:“像江兄這般,常年在外戍守邊關,如今更是老當益壯。如今竟然也……江兄這回可真是急火攻心了。”

他又隨意撇了眼他未來的女婿,看破不說破。

“老爺。”璃姨娘平日裡甚少有機會接觸到江禦瀚,不顧趙夫人眼神惡狠狠地盯著她,將手掌放在江禦瀚的受傷,不顧自己寒冷,也要將他的手捂熱。

她滿懷笑意地看著他,讓他從急火攻心之下漸漸平靜下來。

他總會因這雙眼觸動到。這雙眼,還是同年輕時那雙眼一樣,明媚動人。

這雙眼的主人也隨著漫漫歲月而老去,其眼神之中,還飽含著那一份未明的思緒……

雖未曾言語,但他想起年少時的佳人住的地方,便心下了然。

“阿挽,你……受苦了。”他叫著年少時璃姨娘在青樓裡的名字。

這璃姨娘原先不算是青樓的頭牌,若非她眼眸宛若秋波,自然不會惹人注目。

她原本是沒有名字的舞姬,那時的他也隻不過是常年戍守邊關的將軍,甚少見著女子容顏。

隻因她的出現,引他注目罷了。

他本來想問她名字的,待他詢問之口還沒出,便不由自主地喚了聲:“阿挽。”

從那之後,她的名字,便叫阿挽了。

他察覺到右手傳來的些許熱意,目光順勢下移,便瞧見他的阿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試圖將他的手捂暖和。

他又瞧著阿挽的手,在這寒風之下凍得通紅了些。

連個暖手爐都沒有。

而她的另一隻手,是被江時晏緊緊握著。

同樣,也沒有暖手爐。

江府又不是沒錢,竟然讓家中的庶子和姨娘連個暖手爐都沒有!

江禦瀚越想越氣,往日他給江府眾人填新衣,添置各種日常用品的時候,總是一視同仁,從未有過惡意克扣。

連江璟川都有暖手爐。

他不禁懷疑,這江府的錢財,究竟流向了何處……

沈管家多年跟隨在江禦瀚身邊,自然了解江禦瀚的脾氣。如今江禦瀚眉目緊促了些,他便是猜到老爺的火氣暗自燃燒著,便將藏在袖中的暖手爐遞給了江時晏。

江時晏隻是看著沈管家,試圖想拿走那個暖手爐。

他知道,他不能拿。

常年戍守邊關的將軍,竟然還要這種東西,被人恥笑不說;若是沒有家中長輩同意,小輩隨意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更是壞了規矩;若是嫡子,眾人至少會顧及嫡子身份尊貴,言語上自然會收斂了些。

而他不一樣。

他隻是個庶子。

雖然他獲得過戰功,受過封賞,父親對他多了平日裡少有的重視。

但他依舊是庶子,庶子就是低賤如芥草,任人踩踏。

他不想剛剛獲得的重視,下一秒就轉化為怒目而視。

他不想,被人在背後言:“恃寵而驕。”

他還要顧及到母親。

沈管家注意到,二公子抿了抿唇,眼神迷離,隨意眺望一處,隨後又瞧了眼他手中的暖手爐,還是低下了頭,看著腳下那一寸土地。

他心裡又氣又急,心裡更是戰戰兢兢:“二公子啊,您不收下老奴的暖手爐,老爺怕是要為難老奴啊。”

他知道二公子為何不肯收。

他很早就跟了老爺,以前倒是見過這二公子幾麵。二公子當年,可真是容貌俊俏少年郎啊!

老爺年輕時的過往,他多少知道些;這位二公子,是老爺同那人的孩子。

他還知道,趙夫人雖為高門大戶趙府的嫡女,一心想得到老爺的寵愛。但兩人,隻不過是相敬如賓罷了。

趙夫人知道老爺喜歡那個姨娘,更是懷恨在心,不是打罵便是罰跪,老爺也未曾多言。

他那時還偷偷去寒微軒過,見著了那人的孩子,隻是那人的容貌,同肮臟的環境,真是……

這麼俊美的公子,住得竟然是如此破敗。

雖然他不能多做些什麼,也隻不過是背著老爺,偷偷地往寒微軒送點食物。

處境艱難的人兒,能有一點好的食物,總比餓著肚子要好得多。

如今俊美的公子,長成了能保家衛國的將軍。

京城眾人總說,這京城之中的江府可是一等一的將軍府,祖上更是曆代將軍。這江府的嫡子,定是位不同凡響的人物!

也隻有沈管家知道,這江府之中,最能同老爺相像的,便是這二公子了。

他自然明白,江府的規矩森嚴。嫡庶有彆,他更是不能逾越規矩,惹了老爺不快就不好了。

江禦瀚將江時晏的舉動看在眼裡,麵上神情依舊嚴肅,可江時晏倒是在這番神情中,難得見到一絲溫情。

他從未見過父親這般。

父親在軍中一向賞罰分明,就算是江府子弟,亦不例外。同樣的錯,江府子弟可能還要捱更多的罰。

原因無他,隻因父親說,江府為將軍府,一言一行,皆為表率。

今日,真是難得一見。

江時晏輕輕點了點頭,將沈管家遞來的暖手爐收下。

這東西看起來挺小巧的。好吧,他承認他沒見過。

他隨意瞥了眼,轉手便將暖手爐放在母親的左手掌心內,自己的掌心便覆蓋著這暖爐,儘可能阻止這暖氣外散。

要是這暖爐,他們母子倆能一直擁有,那該多好啊。

哪怕隻有一個,也沒關係。

他自己挨凍倒是沒什麼,多年在苦寒地帶戍守邊關,早就習慣了。可母親不行啊,寒微軒那種地方,江府很少有人願意給他們母子倆修繕府邸,母親身子又弱,天涼了沒暖爐,怕是要著涼。

江禦瀚將江時晏的舉動看在眼裡,心裡更是說不出滋味。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悉心照顧著她的母親。

他在乎的人。

他很慶幸,江府還有這麼好的孩子;但始終感覺,他虧欠了他。

他從未有過一句怨言,在這如此破敗的地方依舊能長得很好,好到能成為護國將軍。

他年輕時將她帶入將軍府,那時他便向她許諾,若不能同她結發為妻,便保她後半生衣食無憂。

她從未懷疑過他,滿心裝著他,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那時他還給她的孩子取名為“江時晏”,願他同她的孩子,後半生能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但他終究還是沒有遵守當初給她的諾言。

如今他看到的,她過得,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衣食無憂,錦衣玉食。

他從未苛刻於她,就算他如今有了正妻,可他的心裡依舊隻有她。每逢府內要換新衣時,他總會讓府內下人給她多準備一份。

既然給不了她正妻的身份,那就在吃穿用度上待她更好一點。至少這樣,不會虧欠於她。

可是……這些都去哪了呢?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要不是他的兒子,她怕是……

他又聽著江時晏恭敬地說著:“多謝父親。”麵上依舊是不怒自威,從不輕易表露情緒。

他在這麵容之下,暗自苦笑。

江時晏是個好兒子,年少就跟著他從軍,族中子弟也不是沒有同江時晏一樣的,可那些人一遇到嚴苛的環境,就會叫苦不迭。

連他年輕的時候,也會這樣。也是後來慢慢才習慣的。

可他從沒聽到江時晏喊苦喊累,他那時還以為他的兒子毅力驚人,是個將才。

哪有什麼毅力驚人?他的兒子,比軍營更苦的都經曆過,而且還是在將軍府內。

這京城的百姓總言:“若是來生能生至將軍府,或許應該衣食無憂吧。”

可他怎麼覺得,這句話,有些好笑呢?

他的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