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攸侯府18(1 / 1)

罕答正在著急入城。

東攸侯求到王都,商王陛下命令他立刻前往昭信城,主持神女擢選事宜。馬車經過時,他本來不想理會的,可是驚鴻一瞥中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人。她沒有穿外衣,鞋子磨破了,頭發被風吹得淩亂,哭得又倔強又可憐。

像是被什麼東西瞬間抓住了腦子裡的一根弦,罕答在沉默中開口吩咐趕車的仆人:“雲琸,停車。”

罕答走下馬車,走到趙瑛麵前站定。走近了才發現,她的身上沾滿了血。因為貼身穿的裡衣是紅色的,血液粘在裙擺上並不明顯,乍一看以為是沾到汙泥濕了一片,隻有臨走近了聞到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才意識到裙子上的不是臟汙,而是鮮血。

這股血腥味道讓人莫名生出一股煩憂。

“你受傷了?”罕答皺眉,然後半蹲下來,企圖伸手為她檢查。

趙瑛的手搭上罕答的手腕,止住了他即將碰到她的動作。她的手冰涼且僵硬,像是已經在這裡坐了很久。

“是他的血。”趙瑛偏頭指向地上的屍體。“我不是凶手,他不是我殺的,但是他要殺我。”

罕答的手僵持在半空,他垂眼,轉而去翻看那具屍體。屍體的脖子上橫插了一把青銅匕手,的確不是趙瑛擅長的那種從脖子後麵捅的手法。

趙瑛啞聲道:“這個人放毒蛇想要殺我,我跑出來抓到他,但是還沒問出是誰指使,他就自殺了。”長時間的奔跑會令人缺氧,無意識中張口呼吸,此刻她喉嚨乾啞,說話的聲音低弱無力。

月色被一片半透明的雲層遮住,空氣中生出一層破曉時的霧氣。

趙瑛原來並沒有哭,隻是霧氣凝結在她的眼睫上,像是染著欲哭無淚的憂愁。她身邊的骨匕和她的手上還沾有毒蛇的黑血,罕答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沉聲道:“上我的車,我送你回去。”

趙瑛知道自己隻能借助貴族王權的力量,此刻憑她自己的地位不足以做主,在這裡有話語權的人,除了東攸侯,就是罕答。她直起身,神態可憐又謙卑地說:“有人在昨晚接風宴上下毒,害死了我的族人莊琴,今天又放毒蛇,他想毒殺我。”

罕答看明白了她的意圖。“你對我有所求?”

她抬頭仰視罕答說:“是,我想抓出凶手,可是這裡不是我的地方,阻力太多,是我憑自己的能力和地位不能抵抗的。”

濕漉漉的霧氣中,趙瑛的身影越顯單薄,可她看他的眼神卻錚錚有力,像夜色中蓄力待發的小動物,某種弱小又警惕的小動物。

罕答的語氣恢複了他往常那種平靜與威嚴,他俯視著她的臉問:“你想求我幫你查到害你的人。”

剛才他隻是瞬間的恍惚,才會被無端生出的保護欲控製,現在恢複正常的他已然收回了同情心。

他這一生聽到過無數的求助,但他隻專注於傳達神明的意圖,並不因為萬物的呼救而分心。

趙瑛不知道罕答的心裡變化,隻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東攸侯的大公子和三公子都不值得依靠,她隻相信自己,她必須得到查案的權利。“不用麻煩大人動手,我可以自己查,隻要罕答大人賦予我查凶的權力。”

“神賦人權,我非神明。你想要的權力我給不了你。”罕答冷然。

“起來吧,我帶你回去。”說完,他從半蹲的姿勢站起來。

趙瑛在他起身時,忽然身體向前傾。

就在罕答以為她要向他磕頭求助時,趙瑛發力抱住了罕答的腿,整個人貼在他的腿上,一手拽住地上沾血的骨匕抵在他的腰間,話語緩慢卻清晰:“我手裡的刀沾了毒蛇的毒血,刺破一點皮膚你就會死。”

趙瑛幽幽的語氣像是在說一樁邀約,可她說出的話卻冷硬不容拒絕:“你如果不答應我,我就殺了你。大人的屍體和這個奴隸的屍體一起被人發現時,彆人會以為他的毒蛇咬了你,你和他兩敗俱傷,一起死在這裡。”

她的衣衫被不知道哪裡伸出的樹杈枝椏扯破,露出纖細卻有力的手臂線條,像一條美豔的毒蛇,絲絲地向外吐信。

罕答頓住在原地。

夜冷風寒,她跪在地上的臉色顯得特彆蒼白。

他彎下腰,握住她的肩頭把她拉起來。“我不能給你神權,但我可以替你在東攸侯麵前說話,讓他答應你,由你來查放蛇的人。”就像在海岱城的神廟時,他會答應趙瑛讓她親手殺死蘭琴,此刻他依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她。

“雲琸過來,把屍體抬到馬車後麵。”罕答說。

“東攸侯也回來了?”趙瑛被罕答拉起,踉蹌地就要摔倒。罕答轉而摟住了她的腰。

他微微蹲身,趙瑛就跌入了他懷裡,罕答變成以單手抱著她的姿勢維持著平衡。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護著她不讓她摔倒,她威脅要毒殺他時可一點都沒對他有任何心軟。頹然片刻,罕答回道:“東攸侯今天白天一定會抵達昭信城,明天是占卜出來的擢選吉日,他會回來主持。”

“所以,罕答大人是東攸侯到王都請來觀禮的?”

“東攸侯到王都告知陛下,昭信城可能來不及在吉日完成神女的擢選,陛下命我在明日吉時重新卜一個吉日。”

趙瑛說:“小姐們已經都到齊了,吉日能趕上。”

“是。不過,”罕答鬆開摟住她的手問,“你還要拿著骨刀嗎?”

趙瑛垂下手,低頭道:“剛才實在是沒有辦法之舉,抱歉。”

“其實,你匕首上的蛇血並不能毒殺我。”罕答說。

趙瑛動手的第一時刻,他就發現了。

趙瑛畢竟曾是獸醫,多少了解一些。“我知道,那條蛇有毒,卻不是劇毒。而且哪怕是劇毒的蛇,毒液也在毒牙裡,並不在蛇血中。”

罕答像是在探究,卻不知探究的是趙瑛,還是探究自己的內心:“所以你是在賭,賭我不懂巫醫之術,賭我會害怕?”

如果是,那麼她很聰明,她賭對了。他剛才的確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懼意。令他懼怕的並不是生命受到威脅,而是她這個人本身。她每次出人意料的舉動都在不斷刷新他對自己的認知,他到底為什麼會對她心生動搖和懼意?

趙瑛認真地說:“我在賭大人會代表公允的神權,能夠為走投無路的羔羊指引一條通途。”

罕答退開了幾步。

此刻,仆人雲琸已經把地上的屍體扛到馬車後麵固定好,來向罕答躬身行禮,示意差事已辦妥。罕答對仆人說:“小姐的腳受了傷,你背小姐上車。”

“不用。”趙瑛回絕了,“我自己能走。”

*

天還未大亮,大公子何珹的院子鬨翻了天。

趙瑛暴起追凶,趙真在院子裡大喊有毒蛇,女孩們夜半被驚醒,都受了驚嚇,全都睡不著了。她們驚恐地呼奴喚仆,讓仆人舉著火把到自己房間裡仔細檢查,又把在院子裡值夜的女官全部叫醒,命她們去取驅蛇的藥。

三公子何巡受大公子之命,帶著幾隊士兵在宮殿裡大規模排查毒蛇。

羅實叫來幾個夜裡值夜的女仆問話,女仆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知道每個小姐的房間突然都在吵鬨,不停地叫人進屋服侍。問了女官,也說不知道蛇最早從哪個房間裡出來的,反正每個小姐都懷疑蛇在自己房裡,她們這幾個輪值的女官從半夜開始撒蛇藥就沒停過。

聽了侍衛長的彙報,何巡眼中浮起一絲擔憂。他來不及細想,下令道:“羅實,你帶人分成四隊,從東到西把每個房間都清查一遍!”

說完,他一個人舉著火把走向趙瑛的房間。

彆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仆人進進出出、小姐們哭哭喊喊,可是走到趙瑛這裡卻異常安靜,一點聲響都沒有。一股冷意瞬間席卷了何巡的全身。

趙瑛能當即為大哥指出調查方向,像她那種警醒的人,怎麼可能外麵這麼亂她能安睡?難道被蛇咬了?

“趙瑛小姐?趙瑛小姐在不在房間?”

何巡站在門口詢問,卻沒有即時得到回應。他心中的焦急愈演愈烈,不假思索就闖進了趙瑛的房裡,邊走邊喊:“趙瑛,趙瑛!”

和趙瑛同住一個套間的趙伶正要到門外,看到何巡出現,喜出望外地向他這裡跑來,邊跑邊哭:“三公子,好可怕!有蛇!”

何巡皺眉躲開,朝門外喊:“羅實!”

羅實剛吩咐完手下的士兵,聽到呼喊馬上跑來。何巡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說:“守在趙瑛小姐門口,不許其他人靠近!”

“是!”羅實高聲應答,把趙伶嚇了一跳,她看著粗魯的羅實滿臉都是嫌棄:“那麼大聲乾什麼,嚇死人了。站遠點,彆擋道!”

何巡衝進房間,看到地上有一條已經死掉的毒蛇。房裡隻有趙真一個人,麵色慘白地靠在牆邊坐著,腿上有個蛇咬的傷口。趙瑛不在房間。

“你被蛇咬了?”何巡走上前,伸手攙起趙真的胳膊要扶他起來,被趙真推開了。雖然趙真現在的身份是女人,但他還是不習慣被男人觸碰。

何巡轉為蹲下身問:“趙瑛人呢?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趙真以手撐著地,再坐起來一些。

何巡看趙真還能動彈,再看毒蛇屍體的花紋,判斷應該不是劇毒的蛇。他問道:“蛇是你殺的?”蛇身上的刀口乾脆利落,一刀斬斷七寸,這樣的刀術,絕不是一朝一夕練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