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和書房(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3743 字 3個月前

王府花園景色秀美,柳樂又是初來乍到,興頭正高,適逢這兩日天氣好,她每天早上下午都提著小籃去走一圈,一路喂魚喂鳥,賞花賞木。

這回巧鶯另有事情沒伴著她,她獨自順著水邊走。那白雲池的水流下來,在地勢低處聚成一個更大的池子,叫做浣霞湖,池邊有座涼亭,柳樂走到此,倚欄抱膝坐了,就看了一回魚。

一時食料投儘,魚兒搖頭擺尾地散去,水鳥相依相偎地遊遠,碎波搖搖蕩蕩,晃著晃著漸漸平整了,水中像有張揉皺了的畫兒,一點點舒展開,原是一幅工筆樓台。柳樂探出頭去,畫上亭子裡的人亦向她探來,頭上珠釵、耳邊玉環都瞧得分明。柳樂朝她笑笑,再往旁邊一瞥,畫裡,亭子外頭,儼然立著玉樹般一個人。

柳樂看見影子,心頭一抖,不知是夢是醒,定睛再瞧,方省過來,急忙站起身。

予翀走入亭中,笑著問她:“你喜歡和魚兒講話?”

柳樂也不知他在那兒站了多久,怪沒意思的,說:“我自言自語罷了,我曉得它們聽不懂。”

“它們聽得懂,明日還等你,你若不來,它們定要失望。”予翀說著坐下了,指指柳樂剛剛坐的位置,“不會我來了你便要走?”

這兩日柳樂幾乎沒和他打過照麵,雖說予翀晚間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早晨看見拉開的被子就知道——可他上床晚,起床早,所以兩人碰不著。這時候遇見,柳樂不免尷尷尬尬的,不過予翀異常和氣,神情像是要賠之前的不是,她亦不好拿冷臉對他。

“我本來是要再坐一會兒。”柳樂坐下,搭訕著問,“這裡既然叫浣霞,是不是要等到落日時更好看?”剛出口,她猛想起予翀前日說過關於黃昏的話,怕勾起他心中不快,急忙要岔開。

可是予翀要麼已把那話忘了,要麼就是沒留意,“那咱們等等看?”他立即回答。柳樂覺得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近了些,實則隻是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柳樂瞧著他出了神。他微笑的側臉比水裡映出的分明得多,可是一瞬間,她覺得他仍然是個影子,還沒有水裡那個倒影顯得真;而在她眼前清晰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張麵孔。——其實兩個人並不像:禹衝的笑又暖又亮,目光火焰一樣熱烈、灼人;這個人的眼睛如星空般深邃,可是其中總是帶著一絲憂傷。反正,從性子到相貌,這是兩個很不同的人,那麼,剛才怎會看錯了,是不是身形像?

這倒是真的。他們站在那兒的時候,都讓她想起林子裡野生野長、挺拔直立的一棵樹。

柳樂驟然一驚,差點兒躍起身,心裡的震動比剛才尤甚:她這是怎麼了?怎麼又去想禹衝,還把他與彆人作比?無論如何,死者為大,不該對禹衝不恭,又不能再去怪他,她隻能恨身邊這一個。

“我瞧你帶了好些書來,每天都在用功?”隔了一會兒,予翀問,語調好像在對一個小孩說話,覺得怪好玩似的,但並不是挖苦人。

柳樂正激動不安,巴不得講些能使自己定下心的話,不由就告訴他說:“我父親先前教人如何作文章,積下好些心得,我打算整理整理,加上一些示例,我想,或許能做成一本書。”

“對,對,太好了,虧你想到,早該如此。這下可真要洛陽紙貴了。”予翀滿口讚同,“若需要幫忙——”

“不需要,我父親都寫出來了,我不過謄抄謄抄,排個順序,不費什麼。”柳樂忙說。

“我不是說你做不了。——不必太趕著,我想你也願意做出一本真正的好書來。你可以用這裡的書房,我知道嶽父大人藏書很多,不過這兒收著些善本,確實不大容易見著,你去瞧瞧,有沒有用得上的。”

柳樂聽見,有幾分動心,客氣道:“多謝殿下,我在方便時去。”

“你想去就去,任何時候都方便。若嫌我礙事,我讓給你。”予翀笑瞅著她,看她低下頭,才說,“我最近白天都不在。”

柳樂應了,予翀又問:“光念書怕太累,出來走走也好,你平日還喜歡做什麼?”

“我不累。”柳樂搖頭,心想自己喜歡做什麼,端看和誰在一起——給父親研墨,陪母親聽戲,幫嫂子算賬,和妹妹繪衣服花樣子,和侄兒捶丸,這些事都有趣極了,在王府裡一樣也做不到。

“你在這兒覺得悶?”予翀拿眼看定了她,“你想做什麼,也可以吩咐管家,讓他安排。”

“不悶,隻是不想總是閒著。”柳樂看見他這回真的稍稍向她傾過身,急急忙忙說,“我想做真正的事。”

“真正的事?”

“不止是對自己,更是對彆人有用的事。”柳樂解釋。這是謝音徵的話,她不知怎的說了說來,臉漲得飛紅。

“這正是我要請你幫我的。”予翀笑了,“有件事要煩你,正不知該如何啟口。這樣看來,你肯幫忙?”

柳樂躊躇:“殿下的事,我不知能不能做好。”

“不單是我的事。是真正的事,不是隻為自己。你當然能做好,不急,一步一步來,我也正讓人準備,過幾日告訴你。”

他的語調溫和又嚴肅,柳樂看見他眼裡閃著愉快的光,忽地想:或許謝姐姐就是見過他這副樣子。

兩個人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柳樂垂下眼睛,拘束地坐著。

“你喜歡這兒嗎?”她聽見予翀問,知道他指的是整個王府,輕輕點了點頭。

“過幾日恐怕會有客人來,我們也去彆人家,這些事也怪累人的。”予翀道歉似的說。

柳樂趁便問:“我的丫環能不能出門去?”

“巧鶯?當然了。你去哪兒都可以帶著她。”

“不是,我有時候想買些許零碎小物,怕彆人辦不妥當,需打發她出門去買。”

“需要什麼,讓巧鶯對管家說一聲就行。”

“不用那麼麻煩,巧鶯自己也願意上街走走。”

“好,不是把你們關在這兒的意思。隨時可以出去。”

“跟著我一起還罷了,要是她一個人,後頭也有侍衛,巧鶯那丫頭不大習慣,她怪不自在……”

“她不肯,自己出去也可以。給她一塊腰牌,有事時隻管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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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霞湖邊、和予翀說過話的第二日,柳樂整理書稿時,想找本五代詞,因手邊的不全,想起他昨日的話,便要去書房看看。

書房在王府東邊,院子叫梧桐、銀杏、鬆、榆等大樹森森掩了,進去一瞧,滿院裡既清涼,又敞闊、亮堂,朝南三間大屋,東麵一間廂房,一隻小亭,西麵兩間廂房;窗下低栽芭蕉,牆邊疏疏插著一二叢細竹。

明堂門前,一個紅襖、藍背心的丫頭坐在小板凳上,低著腦袋,腦後的雙髻一動一動,再一瞧,嘴巴也是一動一動,正在念一本書。

巧鶯上前說:“還用功呢,王妃來了。”

那丫環慌張地抬頭一瞧,急忙將膝上的書放到一邊,起身行禮。柳樂見是一個圓臉盤的女孩,個子倒是不矮,但是滿麵稚氣,至多十六七歲的模樣,難怪巧鶯說沒法喚姐姐。

“小杏呢?”巧鶯問。

柳樂便知這個是小蟬。

小蟬答:“今日該她上學去了。”

“去哪兒上學?”柳樂奇道。

“王爺令我們——奴婢和小杏兩個原是雜事上的,王爺說我們以後在書房,一字不識不行,要我們每日上午去賬房常先生那裡學兩個時辰,單日她去,雙日奴婢去。”小蟬匆匆解釋了。“奴婢看看有人燒水沒有,給王妃沏茶。”

“行了,我去就行。王妃要找些書,還得問你呢。”巧鶯攔了她,自己扭身跑走。

小蟬忙開門請柳樂進屋。北屋一排三間連通,作了一個大大的書室,壁上懸著古人的幾條書、幾幅畫,其餘陳設卻簡單:除卻窗下一張寬案,一眼望去,全是一架一架的書。

“呀,這可找到什麼時辰去。”柳樂又喜又愁,失聲笑道。

小蟬驚惶失措地說:“奴婢學得慢,字認得不多,恐怕幫不了王妃。”

“沒事,我自己找,隻是我可能會翻亂,需要你幫我整一整。”柳樂寬慰她,一架一架地挨著瞧,一麵又問,“如今你們學會多少了?”

小蟬偷偷瞅了柳樂幾眼,看她和氣,心裡不怕了,回答說:“奴婢連三字經還沒認全,小杏姐比奴婢學得快,她都讀幾篇詩經上的了,聽著怎麼那樣好聽——‘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①’”她怕記得不對,怯怯地、小心翼翼地念出來,還是怕記得不對,又要乾脆一氣念完,結果倒念得不慢,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又像小鳥唱歌一樣流利。說完,她紅著臉笑了笑。

柳樂定住腳,轉身看她:“你念得真好聽。”

小蟬連耳朵根、脖子全紅了,擺著手說:“奴婢胡亂背的,一點兒都不懂意思。”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柳樂低頭念了一遍,抬起頭對小嬋說,“這句是說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