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與名字(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691 字 3個月前

第二天,柳樂得隴望蜀還想多住一日,但午飯後,王府的車馬按時到了門前,她隻好揮彆家人,回到王府,卻依然不見那晉王。

睡了一夜,柳樂早早起床,立即開工,拿出父親的舊書稿,細細整理謄抄。中午吃過飯,她又坐在桌前,巧鶯在旁幫手,時不時朝窗外瞅一眼。“這裡真安靜。”巧鶯說,“好容易今天是個大晴天,出太陽了,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還不想動彈,你去吧,正好和王府的人熟悉熟悉,順便打聽一下……”

“我懂得,姑娘放心。”巧鶯立即說。

一個時辰後,巧鶯跑回來:“我都問到了:這王府大小一共六個門,王爺由哪個門進,哪個門出,從沒個一定。所以除了跟在他身邊的,裡頭這些人沒法說清楚王爺什麼時候是不是在府裡。”

柳樂放下筆,“府裡總共有多少人?”

“不多,可能還不到二百。現在府裡做事的所有人都是王爺沒醒來時太皇太後派來的,王爺醒來後,還是這些人,也沒再添。所有丫環中最有頭臉的兩個是王爺書房的小杏和小蟬,我去瞧了瞧,就是兩個黃毛丫頭,我都沒法叫她們姐姐。她們倒是挺怕我。一說才知道,王爺剛醒那天,恰好是她們在旁邊守著,才提拔她們去書房。兩個人傻傻乎乎的,我問王爺怎麼突然醒來,當時是怎麼個情形,她們都不敢說。”

“誰讓你打聽那個了?”

“我這不是先套套話嘛,哪能上去就問王爺在哪兒,讓人家怎麼看姑娘?反正我都打聽出來了,先前王爺剛好了時,就住在這邊屋裡,後來他有公事辦,大概為方便,便挪去書房院子住,倒是在那兒的時候多,偶爾才回來。我假裝左看右看,說這兒都是書,怎麼住人?王爺又不是赴試的書生,還需徹夜苦讀,她們該勸勸王爺,彆讓他再累壞身子。她兩個說王爺睡在廂房,說王爺隻要她們白天在書房,晚上不值夜,每日酉時她們便回自己屋子去,也不知王爺幾時睡覺。我瞧她們的樣子不像是撒謊,我就說:‘兩位姐姐彆笑話,我們姑娘初來乍到的,心裡頭惴惴不安,生怕哪裡行錯了。——你們瞧王爺這幾日是高興不高興?’”

“你讓人家怎麼看我?”柳樂斜睨巧鶯。

“姑娘放心,她們不敢,我就是瞧她兩個沒那些心眼才問的。她們說自大婚那日,還一直沒見過王爺。這不就搞清楚了?王爺這幾天白天不在書房,那晚上大概也不至於住在那兒,可見王爺根本就不在府裡,倒不是有意冷著姑娘。”

“他連王府都不回了,你說他不是有意冷著我?”

“不是,不是。”巧鶯趕緊說,“姑娘想,王爺不是剛從外頭趕著日子回來行婚禮?恐怕真是有要事,還沒忙完。”

“他冷不冷我倒沒關係。”柳樂一笑,又皺眉道,“隻是他總躲著,我求他的事可怎麼辦呢?”

“姑娘莫急,我想起來了,”巧鶯拍拍腦袋,“我還聽說後頭有個好大的園子,先前沒人去,好多地方封了,為了迎娶姑娘,全部修整了一番,還有幾所新建的院房。——若隻是做做樣子,不真心器重姑娘,費工夫修它乾什麼,要不明日我陪姑娘先瞧瞧去?”

“好,明日咱們去轉轉。對了,明日是十五了。”柳樂記起這是進宮請安的日子,“你去掌衣那兒問問,明早進宮,備了什麼樣的衣裳。”

巧鶯走後,柳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也沒心情繼續看書寫字了。想起前段和家人在一起時的溫馨熱鬨,便有憂煩還可暫時忘懷,再看如今,空屋冷壁,真是令人悶煞。

她信步走出屋子,一路向後走去。院中打掃的丫環看見她,遠遠福身行禮,便避讓開。這些人當我是什麼,都怕和我說話似的,柳樂心想。但也好,若她們圍上來,隨處跟著,那她真像個囚徒了。

那位晉王雖則不可理喻,但也絕不呆傻,娶她進王府,定有原因。柳樂一邊走一邊思索緣由何在。兵法講究知己知彼,摸清楚了,才好和他“談價議約”。

本來以為他是見色起意,她還奇怪,因為京裡比她貌美的大有人在,可現在看來並不是為色——這樣最好,不然她成個什麼人了?

但她實在想不出,她身上有哪樣特彆之處能被晉王看中。

就算是為著向長輩交代,隨便娶一位,瞅準了她身份低,生不起事端——倒不是希望彆人進這火坑,可說句難聽的,從一般情理上講,娶計晴不是更便利?何必頂著眾人的指戳,置皇家顏麵於不顧,非娶她一個二婚之人?

想不通,索性先不想,橫豎她已經把自己押上,該看他了,至不濟,還有個魚死網破。柳樂心裡放寬了些,不知不覺走近花園,心道:巧鶯說這花園為成親修整過,彆浪費他一番“美意”,我何不先去瞅瞅?心懷一開,也不及等巧鶯,直走了進去。

王府座在紫金山東南麵山腳下,位置得天獨厚,得以圈出很大一個園子。花園半借山勢,高低錯落有致,又有從山中引出的活水成溪成池,風景可愛,幾可入畫。

較之皇帝宮苑的壯麗,此處要秀雅些,正合柳樂的喜好。園中有合抱的古樹,亦有繁密的異草,冬時也並不凋零。這時候雖不是草薰風暖、春色欲就,卻另有一種映花雲輕、書葉墨淡之幽韻。但見亭台軒榭參差於湖石草木間,說不儘竹掩朱扉,霞入綠牖,簷鉤新月,簾卷柳風。

她慢慢賞景,愈看愈驚奇。這些天在前麵正院見了那一座座畫閣朱樓,高堂廣廈,雖則也驚奇,也讚歎,但不過是驚奇讚歎而已。唯獨此時見了這園子,實在是好,實在是羨慕。一時猛又停住腳:羨慕什麼,現在我不就在這兒麼,天天都可以來領略。這樣一想,頰上熱起來,低頭向前走,仿佛朝四周多看一眼都怪心虛。可是不看不看,那些花木之幽香、鳥啼之婉轉還隻管叫清風送到臉前,不知不覺她的腳步又放緩了,心裡不由想:等晨大哥翻案開釋,再沒有懸心之事,在這裡倒也不是不能自得其樂。

柳樂不識得路,順著一脈清溪走,這時,來到白雲池邊——這是她剛取的名字,因為平貼於水上的橋是一塊塊白色的大石連成,石塊表麵很平,形狀各異,邊緣圓鈍如雲朵一般。她蹲在石板上瞧了一會兒金魚,想著以後要帶糕點來,惹魚兒爭搶嬉戲。一偏頭,發現身邊多了位不速之客。

是隻黑貓,全身惟尾巴尖上有一小段白色,人們稱為“墨玉垂珠”的。貓兒凝然端坐,四隻小爪挨在一起,尾巴優雅地盤在旁邊,從背影看是位謙謙君子,可再瞧正麵,幾根毫針一樣的胡子筆直地從嘴旁伸出來,輕輕抖動,黑亮得發出銀光,那對琥珀珠般黃眼睛裡的黑瞳仁則一霎不霎直對著塘裡的魚。

柳樂伸手摸它圓圓的腦袋,見它不撓人,喜得抱起在懷裡,低頭用臉蹭著。“你真是個小乖乖。你住在哪兒,有沒有人給你喂食?可不許抓魚兒,我瞧瞧能給你找些什麼吃的。”

她抱著貓一路閒逛,一麵留意著道旁有沒有貓窩、食碗。再一抬頭,麵前又是一所院落:一道略扁圓、橘子形的月洞門,扇形匾額上草書兩個大字——“折柳”。

折柳表示惜彆,放在這兒卻顯然是另一種意思。柳樂看著龍飛鳳舞、洋洋得意的兩個字,嗤了一聲。

她足尖一轉,本想就走,可是門內插著花木蔥蘢、錦屏也似一麵小山,之前在高亭上曾見西北方位有座山,想來就是此處。一瞥之下,總覺奇巧還儘在山後;況且門兩邊雲|牆連綿,似比彆處院子更大更深,令人頓起探幽之心。

“咱們再瞅瞅裡頭,要是還找不到人要你,我就抱你回去養。”

柳樂對貓說著話,步入月洞門,兩麵一望,右手邊森森一片翠竹,遙遙望見林中石桌茅舍,靜謐清幽。若春夏日於此烹茶弈棋,倒不失愜意,此時柳樂感到身上一件銀鼠褂子有些單薄了,她把貓兒更緊地擁在身上,朝左麵石子鋪就的小路走去。

走不得幾步,腳下小路分為兩股,一道從山邊繞過,一道拐入山中。柳樂選了那道曲曲折折的,在山林間忽上忽下,正繞得不亦樂乎,道路卻在一堵山岩前戛然而止。再一細瞧,原來岩上有大洞,叫一叢累垂的藤蘿遮住了。洞口安著兩扇大門,輕輕一推,應手而開,柳樂信步入內,走過短短一段穿廊,儘頭一掛水晶簾,裡麵螺鈿桌、雲母案、白玉床、鮫綃帳,各樣家什置放齊全,竟是來到了一間屋舍。

屋內毫無潮冷之氣,融暖如春,飄著淡淡的花果甜香,根本不似在山洞中。柳樂隨即發現這是在洞內用木頭搭建出的一座小閣。香與暖倒罷了,總有法子辦到,奇的是屋子沒有窗戶,四下裡卻看得明明白白,又不是燭火的黃光。她舉目向四麵一望,兩側牆上掛著燈座,上麵各置一對溜溜圓、橙子大小的瑩亮寶珠,正放出似晨光的淺藍色光芒。

柳樂從沒見過這樣東西,踮著腳尖轉來轉去地欣賞了半天,心內納罕:這大約就是人家說的夜明珠了,一顆也難得的稀罕物,這兒一把就擺了四個。誰會來這兒呢?——那麼些好端端的屋子還不夠,費許多力氣,在山洞裡搭一間暖閣是什麼道理?

她頗有點瞧不上這種種無謂的奢靡,繼續朝前走。屋子另有一道門,撥開蝦須珠簾,又是一段穿廊,出了山洞,來到了小小一片山塢。

山坳中霧氣繚繞,定睛看時,白煙自一方小池上冉冉而升,原是一眼溫泉。

柳樂這才醒悟,身後的洞屋是為在泉中沐浴後更換衣物用的。

泉池大致是個葫蘆形狀,葫蘆嘴便是泉眼所在,汩汩地冒著水花。葫蘆上端部分,水上跨著樸樸素素一隻廬亭,亭上題兩個字——融雪。亭下一麵圓圓的白玉桌,比水麵隻高寸許。這是為方便沐浴時飲酒作樂吧,想到此處,柳樂臉紅了。

然而小池又實在可愛。遠離塵囂,為山石樹木環抱,還有何處比此處更能令人滌儘煩惱?抬頭仰望,頂上是一方寧靜的淡青色天空,她不由去向往落雪時的情景。

自打出了山洞,那貓兒便弓起身,緊緊扒住柳樂肩膀。柳樂把它揪下來,“彆把我的衣裳抓破了,可是新做的呢。放心,不給你洗澡,你這個不愛乾淨的臭家夥。”

她沿著來路再向前走,很快繞出山來。不一時,腳下小路連上一道回廊,轉過回廊,柳樂定住,她好像闖入了一幅畫中。

麵前是寬寬大大一所院落,屋舍一樣是白牆青瓦,庭中一般栽花種竹、鑿池引水,不過這庭院不似彆處寂寥,此時,一張矮幾置在廊簷外,擺滿了大小果碟兒,晉王散著發斜躺在坐榻上,一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慢悠悠地把酒杯舉至口邊。斜陽熔一層金光在他的大紅寬袍上,如一片熾烈的火。

並不是其它地方的景致遜於此處,可因為少了畫中人,便失了一種僅有血肉之軀才能帶來的力量,相形之下自然顯得朦朧暗淡了。

但仍有美中不足處:他的神情十分冰冷,與閒適的姿態毫不相稱。一雙眼睛不知盯在哪裡,反正柳樂絕不願意被這樣的眼睛注視。

就在她進退不能時,晉王懶懶散散坐起身,目光不快地向她胸前一掃。那貓兒原本乖順地趴在柳樂身上,這時一扭身卜楞跳下地,一陣煙似的沒影兒了。

柳樂隻得上前行禮,“殿下——”

對方抬手止住,“何必這麼生分,既然已經嫁了我,直接喚我的名字。”

柳樂想起前事,不大情願地輕聲說:“我還不知殿下的名字。”這門親結得古怪,就連庚帖婚書都是拿空白的給柳家填,婚禮上唱的又是他的封號。是以至今,除了他的王爺身份,她對夫君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