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和匕首(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3802 字 4個月前

不選杏仁酥,其實還另有一段緣故:從前禹衝知道她愛吃,每次去她家手裡必拎著一包。“給你,十四圓圓。”他說。

這是個故事:十三圓圓的點心方子是家傳下來的,共有一十三種,店裡按方做這十三種點心,極慎重,各樣材料都拿稱量好,一分一厘也不能錯。一日,新來的夥計料備得不準,做完全部點心還剩下些,店主為免浪費,把這些材料混一混,新做出一樣點心給孩兒吃。那孩子拿去店堂,大呼好吃,被個嘴饞的顧客看見,哄來嘗了幾口,亦大呼好吃,纏著店主要買這樣。幸而店主仔細,還記得做法、配料,照樣做了出來,從此便成了店裡的第十四種點心。

店主不肯棄了祖上傳下來的方子,再說匾額已經掛出去了,三也不好改作四,便還叫十三圓圓,主做十三樣點心,這新增出來的一樣隻當作可有可無——若碰巧有材料,就順手做些,一日最多烤製一回。為免顧客買不著不高興,定價極高,即便如此,每日專侯它的人亦不少。這樣點心按用料該叫它杏仁酥,但是買的人若知道來曆,口裡便不說杏仁酥,叫它十四圓圓。

是禹衝告訴她這個故事,她聽了好奇,專去過一次店鋪,果見幾個人興衝衝來問:“十四圓圓做了沒有?”夥計答:“今日不做。”這些人個個露出遺憾之色,轉身去了。

她賭氣把十三種點心各買了一塊,回去挨個品嘗,確實都好吃,卻都不如十四圓圓那麼好吃。

後來問禹衝:“你平日又不喜吃甜食,怎知它好吃?”

禹衝說:“我不知它算不算好吃,隻是覺得十四圓圓這個名字好聽。”

“你怎麼買它這樣容易,每次都買得到。”

禹衝不答了,望著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她才醒悟,不是他買次要來便能買到,而是買到了才來。

低頭小聲說:“那又何必,我又不是非要吃它,我也沒那樣貪嘴。”

禹衝笑著說:“不是不是,是我想要買。其實我猜八成是掌櫃自己編出那麼個故事,又故意不肯多做,好吊著人的胃口,讓大家都來買它。我既知道,為何還願意上門送錢?——誰讓它偏叫了這麼個有趣名字。每回我去了叫問十四圓圓,裡麵答馬上就有或多等一時,那我便覺得合著機緣,正該來見你。不然的話,要我來,我天天都想來,就是你不嫌煩,彆人瞧見,難免說我不務正業,我臉皮厚,倒也不怕,怎麼好讓你麵上無光,好像你隻配和我這等人廝混一般;可要我不來,我又實在忍不得。隻好讓這道點心替我卜算卜算,十四圓不圓,我來是不來?”

隻要他在京城,隔不上兩三日,總要來柳家一回。後來她想,為造出這樣的“機緣”,他一日隻去店裡一趟怕是不夠的。說不定他另有辦法,比如買通鋪子的夥計。反正,不能見出他待她的真心,隻說明他確實會哄人罷了。

柳樂早就想得明白,可往事依舊令她心中刺痛,一走神,沒留意聽對話,再側耳細聽,原來外麵已經寒暄完了,董素娥正問:“王爺駕臨寒舍,蓬門生光,隻不知王爺今日是興高出來逛逛,還是——”

晉王道:“老太太看出來了?其實小侄並非突發遊興,莫若說王府裡人太少,實在悶得緊,寧可出門轉轉。不過確實也有一事——不怕老太太笑話,小侄今年二十有四,因少時輕狂,在正事上未著緊,落了個不肖的名聲,不為人喜,後又遭遇一大劫,更是把兒女情緣看得淡了。不料前日出門,竟遇到一位可心的女子,一直念念不忘。”說到此處,他停住不往下說。

柳樂與計晴緊挨著,能感覺出她全身顫抖,便拉過她的手握了一下,向她微微搖了搖頭。

“啊呀,這是好事啊,豈敢取笑?”董素娥叫道,“專注大事的人,都不在兒女之情上多分心,隻等著緣分到了,自然好事得諧,再沒有落空的。也不必論早晚,王爺覓得同心、連理,無論何時都是我們子民之福之幸。那麼,王爺是有意——”

“今天貿然登門,多有打擾,不過小侄做事隨性慣了,想到一件事,馬上就要辦。本來還該請托一位長輩過來,小侄等不及,便自己先來了。其實說起來小侄與府上也是早有來往,隻是還不曾拜訪貴處,小侄想,老太太不會嫌小侄唐突無禮吧。”

怎麼是早有來往呢,柳樂感到奇怪,繼而想那晉王大概是指雙方都認識某人,譬如說譚家,故此這樣說一句,為顯熱絡,也為他這怪誕行為裝點裝點罷了。

董素娥似乎也有些懵了,頓了一回,笑道:“哪裡哪裡,王爺做事爽快大方,怎好算唐突?不過,這件事情王爺也不可過於率性,恐怕還需太後和皇上同意?”

“老太太所言甚是,小王已向太後和皇兄稟過,他們全都準了。”

“啊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董素娥歡喜地笑了數聲,“不知王爺看中的這位女子是——”

“正是在貴府上。”晉王也笑嗬嗬地回答,忽地語調一轉,“你家裡有位柳氏?”

“有,有,她是小犬媳婦,前日就是她陪著小女——”

“尊府上有這人便好。”晉王打斷道,“我要找的女子就是她。”

停了半晌,董素娥才結結巴巴說:“柳氏,她,柳氏與我那小兒……王爺問的可是柳氏?”

“對,你們家還有彆人姓柳沒有?——沒了?那我說的就是她。”

“王爺遇見她……對了,柳家還有位二姑娘,是叫柳……是叫柳詞吧,王爺是不是想問她?”

柳詞!柳樂從沒想到這層。她已是渾身冰冷、手腳發麻,這一下又差點叫出聲。她的妹妹柳詞,她花朵兒一般、才剛十八歲的妹妹,什麼時候被王爺看見了?

外麵的話聲隨即響起,四平八穩的:“不是,我說的就是你們計家的柳氏。”

“可,可……她是我家裡的媳婦。”

“這確實不大方便。不過——辦法也有,比方說,若她成了寡婦呢?”

柳樂腦袋嗡地一響。她以為自己身上的血都凝住了,可是耳中分明聽到血流的轟鳴。

好半天,她才發現簾外鴉雀無聲。柳樂呆呆望著自己的手,眼前是晉王慢條斯理擦去臉上血跡的樣子。

他做得出。柳樂渾身一抖,猛然起身衝出屋子。

晉王抬頭看她一眼,半點兒不吃驚,仍舊穩穩坐著。柳樂直問他:“殿下可是說我?”

“是你。”晉王衝她笑了一笑,“我想娶你,你肯不肯答應?”

“蒙王爺青睞,民婦願與計正辰和離。”

晉王扭頭轉向董素娥:“如何?她這邊已經妥當了。”

“等一等,”柳樂止住他,“若我答應,殿下可否保證計正辰無事?”

王爺不答卻問:“你與計正辰是哪年哪月哪日成的親?”

柳樂忍羞含氣道:“今年二月初一日。”

“聽說他是第二日就出門了,中間不曾回來過?”

“計正辰二月初二奉旨出京辦差,差事未畢,不敢中途私返。”

“那麼等他差事辦完回京,是在城門處就被帶走,沒有回家?”

“是。”柳樂不知他是何意,隻得一一作答。

“二月,中間一個閏五月,到如今是足足有八個月了。”晉王仰頭計算,然後掉轉目光,肆無忌憚向柳樂腰上打量,“你顯然也沒有八個月的身孕。這便行了,事關王府嫡長男長女,要上玉牒的,含糊不得。”

聽話的人都氣怔了,甚至沒有發覺他的意思是要柳樂做正妃。

董素娥幾乎要背過氣去,柳樂也是一張臉煞白,她的雙手在袖中使勁捏成拳,捏得指甲掐進肉中,鎮定下來,追問道:“殿下可保證計正辰無事?”

“你放心,他與小王無冤無仇,小王豈會有意加害?你嫁給我,覺得自己對不住他,小王也能體諒,小王若有辦法,自為他出力。”

“殿下一言九鼎。”柳樂目光逼著晉王。

晉王定定注視她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再轉身向董素娥問道:“那麼,計老太太看呢?”

董素娥尚還說不出話,柳樂悲道:“母親,恕媳婦不孝無福,不能再侍奉二老。媳婦負計家良多,不敢奢求寬容,隻求母親給我一封休書,由我自去罷。”

晉王聞言笑一笑,說:“你們自己商量,休出去我也不介意。三日後我去柳家提親。——就拿這杯子做個信物吧。”他指指茶杯,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直接交到柳樂手裡,“咱們都是痛快人,我也給你一件。這是先太祖皇帝一直帶著的,危難時曾救過他的命。後來皇兄轉賜與我。給你,一則作信物,二則——你用它殺上個把人,可以免罪。”

柳樂感到他墨黑的濃睫顫動,狡黠地向她眨了眨眼。

何須提醒,她知道天上不會平白掉下來好處。他救過她一次,便來討還。想不從麼?他也可以輕易攥住她的命,計晨的命。

柳樂低頭看這把飲過血的刀,刀柄頂端橢圓的青金石也像一隻眼睛似的回視她,那藍色豔而端凝。

“那咱們就說定了,不能收回了。”晉王抓起茶杯,將裡麵的水向地上一潑,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