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樂剛才無意中已把自己身上整了整,發現衣服沒被撕破,但她還沒心思去關心衣裳的事,此時想起兩隻臟手將她拉來拽去,無比惡心,這一身當真不能要了。再一想那雙手已成了死人的手,汗毛都乍起來了。
晉王又笑道:“還好你沒穿上回那條像孔雀尾巴的裙子,不然太可惜,要是穿那條綠裙子,就更可惜了。”
柳樂知道他可能是好意:她猜測他是借此消除她的驚懼。可她十分不慣他一頭剛殺過人,一頭就渾不在意地說笑起來。道謝的話堵在她的喉嚨口,就是說不出。
“真是巧啊,不過我可沒想到你會來這地方。”晉王瞅著柳樂說,神情語氣似乎都挺古怪,但柳樂也不及細思,光是嘴裡含糊應了兩聲。
現在她隻顧擔心計晴,一雙眼睛往巷子深處望著,正看到那侍衛在前,計晴落後數步,一同走過來。再瞧計晴,是一副驚惶的模樣,但衣衫還整齊,走起路也不像受傷的樣子。柳樂僵直的身體這才一鬆,頓覺雙膝發軟,從頭到腳再沒丁點兒氣力。
護衛上前對晉王說:“稟殿下,那幾人有東城兵馬司指揮趙德,剛才那個是北城兵馬司副指揮常琨,其餘人無職,此處是他們的兩所院房。卑職稍稍教訓了他們一下,答應不敢再犯。”
晉王聽了也不言語,看向計晴,關切地問道:“計姑娘沒事吧?”
“我沒事。”計晴說著,一串瑩瑩的淚珠已掛下來。“多謝殿下救命之恩。”她望向晉王,搖搖擺擺就要拜倒。
“姑娘言重了,一點小事,不必這樣。”晉王說著伸手去扶,但在她胳膊前頓住了。
柳樂忙從旁邊扶住計晴,她也確實需要抓住一個人,不然她擔心自己馬上就要歪倒在地。
晉王說:“姑娘平安就好。儘快把這事忘了吧,那幾個人你不必顧慮,不會再有人知道。”
“殿下大恩……”
“不用再提。”晉王擺了擺手,懇切道,“姑娘莫嫌我多事,小王還有一言:此地雖在城內,到底是偏僻背街,往來行走的人少,——我也是湊巧到附近來看宅子,有如此鄰居,看來是不能在選在這一帶了。——姑娘的家人也過於輕率,讓你獨自跑到這裡似乎不太妥當。”
柳樂感到晉王話裡暗含對她的譴責,不過,她本來已很悔恨,心裡又驚又愧,混雜著後怕,也就顧不上晉王,何況他救了她們,哪怕罵一頓又算什麼。
計晴泣道:“並非家人讓我來此,是我自己——是為我兄長,自他下獄,我和嫂子還未曾見他一麵,因此情急,輕信了朋友的話,以為來此便能見他。”
晉王飛快掃柳樂一眼,眉峰緊蹙。“這樣的朋友——顯然是算計你們,日後還該小心防著些。”沉吟片刻,又說,“你兄長之事我亦有耳聞,雖不清楚內情,不過我看計員外郎便是犯千般過錯,也不會做出那種事。他年輕有為,難免遭人妒恨,不過也有很多人關心他;況且衙門斷案自有章程,不至於無中生有,我相信總會給他個公道。姑娘切莫著急,見不了麵隻是暫時的。”
計晴再度哽咽,泫然望著晉王:“多謝殿下。”
柳樂又想起了謝音徵的話,若要求他,這時候就該趁機提了。可她張開嘴又閉上:隨時會有人來,不是開口的好時機。最終她還是沒說話,隻是不自覺帶上了祈求的神情。但是晉王沒有再朝她看,勸慰了計晴幾句後,他說:“快中午了,家人看你出來這麼久,肯定要著急,快回去吧。我送你們一程?”他微微側身,似乎是做了個恭請的手勢。
柳樂順著他的手看向唯一的一輛馬車,險些叫出聲:如何送?他總不至於忘了,車裡還裝著一具死屍呢。
急忙說:“不敢勞煩殿下。今日出來沒叫人知道,若被家人看見問起,恐怕難以解釋。走到前邊就好雇車了,離家裡並不遠,我們走幾步也無妨。”
晉王拱拱手:“既如此,恕小王失禮,先行一步。”
二人立在路邊。柳樂餘光中瞧見那晉王撩起衣袍,若無其事地登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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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櫻桃巷回來,計晴受到驚嚇,謊稱傷了風,躺在床上不敢出門。柳樂得空就悄悄去安慰她,將晉王殺人之事仍瞞過不提。計晴煎熬了一兩日,見無人過來尋事,外頭街談巷議亦不聞櫻桃巷的風聲,始知晉王爺果然把事情料理得乾淨利落,心裡著實對他感激不儘。
柳樂也料趙德等人不敢來報複,死了一個,對他們的懲罰和震懾是足夠了。可是血淋淋的人命案子不好掩蓋,誰知這一事也悄無聲息,她方漸漸放下;又另有憂慮爬上心頭,一日深似一日,一時深似一時:那夥人雖是惡霸紈絝,卻不是愚人,平時最會看勢頭兒、見風使舵、枝黨鉤連,像趙德、常琨等還是身上有職的,最懂裡頭的乾係,這回卻毫無顧慮、明目張膽地欺負上來,分明不當回事,可見都認為計晨獲罪已是板上釘釘。
心上有這重重壓,柳樂實在寢食難安,就連想起晉王,她的感激也遠遠不及計晴那樣純粹。不過千思萬想後,她決定去一趟晉王府。
這日早晨,柳樂在屋內換衣裳時,聽見前頭似乎有客登門,她也不去管——估摸又是哪個來問案子的親友或騙子。她準備往王府去了,拜帖已經寫好,藏在袖中,她又捏了一捏,心裡還是在忐忑:既有那日,我去致謝,能算做個登門的由頭吧?不知王府是什麼樣子,車能靠近大門麼,車夫怕是不敢,還是遠遠停開,自己走去,能由正門進麼?王府門上大概更了不得,就是做官的未必給他進去通報呢,何況我?若說王爺不在,是不是真不在……
巧鶯在旁問:“姑娘咱們要上哪兒,穿得這樣整齊。”
“彆多話,路上我再告訴你。”剛說完,董素娥使人來叫她。
柳樂隻好先來見董素娥。一進堂屋,高嫻、計晴都在那兒坐著。等柳樂坐下,董素娥方開口:“剛才晉王府上的人送來一張拜帖,說王爺明日會來。”
“他肯幫咱們?”柳樂脫口叫道。心想謝音徵最終還是設法給晉王去了信,隨即又想起彆人對此俱不知情,後悔自己話插得太突兀,好在人人都詫異,沒人留心她。
“王爺來做什麼?來這兒?是好事還是——”高嫻小心地問。
“你們父親說來人很客氣,專程提出明日王爺要見我,還賜了禮。”董素娥說著,從身後抱出長長一隻包錦匣子,打開來,裡麵裝著杏黃蔥綠海棠丁香四匹宮緞,又有四罐貢茶。
就皇家賞賜臣民來說,這份物品不輕不重,可現在的計家,能得王爺這樣的禮,那真是有點兒受寵若驚。
幾人默默看著,高嫻伸手去摸了摸,眼睛轉到計晴身上,笑道:“這料子好生鮮豔,做成了,晴兒穿上肯定好看。”
“對,對。”董素娥應著,拿起一疊杏黃的,在計晴身上比了一比,口裡自語,“明日,來不及做呀,明日就來……”
計晴早就低低垂了頭,連耳朵根都紅了。
“又有茶葉,怎麼瞧著像……”高嫻先瞅瞅計晴,又看董素娥。
董素娥放下綢緞,輕輕拉過女兒的手,“叫你過來,就是不避你的意思。你也彆瞞著,好好告訴娘,你可曾見過——晉王爺可曾見過你?”
“見過。”計晴用蚊蚋般的聲音說。
“哦。”董素娥長長出一口氣,“——他和你說過話?”
“說過,那是——”計晴求助地望著柳樂,董素娥和高嫻也隨之望過來。
柳樂便說:“前幾日我和晴妹妹出去時碰到了幾個……搗子,他們言語不大規矩,正好王爺路過看見,攆走了他們。我們謝了王爺,王爺說不必聲張出去,我們也怕母親憂心,所以回來便沒提。再之前,那一回我們去譚家拜壽時,也遇見過王爺。”
“噢,是在譚家見過你們,所以認得?”董素娥問。
柳樂點點頭。
“怎麼那時候回來也不吱聲?”董素娥責備道,又扭頭對計晴說,“看來王爺是為了你來的,彆怕羞——如今你哥哥不在,老爺又生病,隻能靠咱們了。本來你也大了,該為你……都怨娘,最近家裡事多,沒顧上。行了,那些事不是你的錯,如今不作興姑娘躲在家裡不見人,見就見了,都是尋常。”
她思忖一陣,開口道:“若晨兒的案子能翻,以咱們家的家世,做個側妃總還使得吧?”依次看向高嫻和柳樂,兩人都沒吭聲。董素娥又說:“不過王爺娶妻娶妾,總是差媒人來,哪有他親自登門的道理。莫不是他隻肯給個侍妾,或者,他根本不想將人安置在王府?”
若晉王爺有意相幫,直接與計銜山商議就可以,為何要見董素娥,又送來這樣的禮物?柳樂也有些拿不準他的意圖了。她猛回想起在櫻桃巷遇見時,他口裡說過是在看宅子。現在她隱約明白了櫻桃巷是個何樣地方,在那兒看宅子,還能做什麼用?——他的幫助是有條件的,是要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
董素娥又疑惑地看一眼計晴:“王爺是個什麼想法,可有對你講過?”
“沒,沒有。”計晴拚命搖頭,“就那兩回,我再沒有私下見過他,沒有講過……”
“好了,”董素娥拍拍她的肩膀,“沒講過也沒關係。他既來咱們家,肯定是有話說,即便說得不那樣好聽,咱們也彆急著計較——王爺有難處,上頭還有太後,有皇上,不能直來直去地辦,但將來辦法多得是。先把你哥哥的官司了了是正經,等你哥哥複職,咱們可不是個清白人家?你不是個官家大小姐?那時候王爺再去對皇上說,哪有不答應的?委屈是委屈你,就隻是這一時,你看……”
“娘,我懂,你彆說了。”計晴頰上紅暈未褪,眼眶又紅了,淚水成串地往下掉,一時答應不出,捂著臉跑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