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和深巷(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3589 字 4個月前

在黃家見過謝音徵回來,柳樂心裡反更愁悶煩亂了:一是因為那個封嬤嬤出語傷人,還不知事後會不會告惡狀,讓謝音徵受氣;二是因為從那滿口清正,卻又鬼鬼祟祟、蠻橫不近情理的刁嬤嬤身上,柳樂覺出黃大人也難算個好人——連好人且稱不上,如何能做個好官?指望他細問案情就不必提了,而謝音徵嫁給這麼一個人,柳樂不禁還要替她叫屈;三是因為謝音徵說出一個晉王爺。

柳樂心想謝音徵那麼聰慧,唯獨在此處有些糊塗,她太相信晉王爺了。

可柳樂不信,所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和找謝音徵不同,求王爺說情,她感到有些彆扭,想到要上王府,她不由心裡發怵。

自這求人不求人上,她又想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說,心道:或許謝姐姐看到的晉王爺與我看到的,果真不是一個人。她看到的那個,與她同聲同氣,我看到的這個,我與他卻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謝姐姐不知道王爺已經嘲笑過我和晨大哥,這也難怪,她畢竟對王爺有情,他們又是表兄妹,打小就認識。若我去了,八成隻落得一場羞辱。——若真管用,羞辱幾句算什麼?反正沒彆的法兒,倒不如碰碰運氣。看在謝姐姐麵上,王爺未必不答應幫晨大哥,可是謝姐姐又說不要提她。唉,我找去她家裡已經夠讓她為難了,得小心不能再給那起小人送話柄。但不提的話,我用個什麼由頭,王爺真肯幫忙?

柳樂思前想後,想了一天,委決不下,這時她正在屋內坐著,計晴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四下裡亂看:“你這裡有人沒有,巧鶯呢?”

“沒在家,她出門去了,怎麼?”

計晴卻關上門,把柳樂拉至屋內,悄悄說:“剛才趙姑娘,就是上回去譚家拜壽時你也見過的,趙家二小姐,她叫丫環來告訴我,說可以讓我見到二哥。”說完,焦急地覷柳樂神色。

柳樂聽這話出乎意料,忙問:“慢慢說,怎麼見?”

“她一個哥哥在東城兵馬司,這些天得到消息,說要把二哥帶去一個地方,由他們出幾個人路上接送,到了看守一日,完了就轉去彆處。就是趁他們自己人看守時能讓我進去見。隻後日一天,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怎麼,要把你哥哥帶去哪兒?”柳樂心裡一咯噔。

“倒不是為彆事,隻是最近刑部牢房裡又進了一批犯人,擠不下了,所以給哥哥換個地方,他們也不知道詳細。”

“擠不下就快放人啊。”柳樂哼了一聲,想想又問,“告訴母親沒有?”

“沒有,趙姑娘讓我彆告訴人,自己一個人去。”

“那怎麼行?”

“她說人多了不成,一來怕走了消息,二來怕到時不好帶進去。我想母親她恐怕沉不住氣,說不定喊叫出來,或者見了哥哥,要她走時又不肯走,豈不壞了事?可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不敢,我想還是咱們兩個去。”

柳樂想了一想,“究竟可靠嗎,要是被人發現會怎樣?他們也得擔乾係吧,怎麼肯幫我們?”

“趙姑娘和我算是要好,她說她哥哥知道二哥的事,替咱們不平,願意幫忙讓咱們試一試。他們也怕擔乾係,所以要保證妥當,咱們去了未必真能見到。得瞅機會,快快進去見一麵,說幾句話;若不成,隻好原路回來。成與不成,最多五五分。”

柳樂聽這幾率不高,看來對方也很謹慎,便動了幾分心,又問:“在哪裡會麵?”

“櫻桃巷後麵胡同裡,有車等著,帶我們去那地方,等見完了,還送回櫻桃巷。”

柳樂沒去過櫻桃巷,不過隱約記得那裡很僻靜,正在東麵,是東城兵馬司所轄之處。她想,既然有這麼個機會,何必放過呢。想起衙門裡那幫人的敷衍之辭,她心裡暗自哼笑:不是不準見嗎,我倒偏要見他一回。

不過柳樂也並不全為賭氣:雖然見不見麵影響不了案子,可是計晨被關了那麼久,能見見家人,對他想必是個很大的鼓舞;就算見不著,多一場失望也沒什麼,反正整天白跑,早就習慣了。

計晴緊張又期待地看著她。

“咱們去。”柳樂說。

最近家裡忙亂,董素娥時常想起一事,看見誰就支使誰去,一會兒又記起彆事,再隨口指派另一個去,早已沒有各司其職一說,大家隻管亂哄哄跑前跑後,進進出出,也無人理論。柳樂和計晴隻回了一聲要去買幾樣日用之物,董素娥便揮手讓她們去了。

兩個人上午出門,雇了車,行了多一半路程後下車走去。她們穿著不顯眼的舊衣裳,低著頭步履匆匆,等走到巷口才停下歇歇,兩人鬢邊都見了細汗。柳樂拿手在臉前扇著風,儘力向巷子裡望去。櫻桃巷不像它的名字那麼可愛,隻是條乏善可陳的巷弄,兩麵的宅院或許靜雅,但都給高高的院牆圍著;道路不窄,但並非完全直來直去,不能一眼望到巷底,隻知道出了巷子就是城牆——此處已是東城邊上——行人很少。

轉過一道弓形彎,果然看見路儘頭停有一輛黑色馬車,轎廂朝後對著她們,馬兒與車夫都瞧不見,周圍一無人影,簡直連個活物都沒有,隻見城牆黑沉沉橫亙在前頭。

半是為消除緊張,柳樂小聲說:“這些院子有人住著沒有,也不像是廢棄不用的,這樣靜靜悄悄,都不出門麼?”

計晴也鬨不明白:“可能是那種性子乖僻、不肯和人打交道的人,或者整日吃齋念佛,年邁養靜的,大概就住這裡。”

其實兩個人想過頭了。這一帶宅子的屋主絕不孤僻,反而春風得意、左右逢源——既有身份,又有銀錢的人往往如此;他們也絕不老邁,不然無論昏聵還是睿智,早做了一家之長,說一不二,何須另置外宅?隻有那些富貴家族中的青年子弟,得了個女子,或嫌高堂管束,或懼嬌妻生妒,或怕美妾拈酸,故此不肯讓家裡人知道——看中這裡靠近城廓,又遠離城門,清靜,便將人悄悄藏在這兒,隻雇兩三個謹慎的人小心服侍、看守門戶,自己不定三天五天乘空過來一趟,亦是輕車簡從,除了偶邀一二至交,不肯驚動了旁人。

因有這些人庇護,潑皮閒漢們不敢到此生事,連賣瓜菜的小販也隻在固定的時候來,平日裡這一二條街竟大有人跡罕至的意味。

男主人不在時,小娘子扶著丫環在院裡閒步,消磨時光。無需打探,她們對左鄰右舍的境況心知肚明,同時又漠不關心,懶得打探。心知肚明,因為她們看看自己,便可推及鄰人;漠不關心,因為她們連自己明朝的歸宿還得不了確實——不定一夕之間便易了主,好點的話連同宅子一起,能省去搬家的工夫——哪還有閒情為彆人操心。

但也不是儘然,還有一兩戶特殊些,比如一家裡是個體麵、有身份的太太,帶著四、五個姑娘,早晚鎖門閉戶,深居簡出。姑娘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在屋裡做幾色針線,讀幾頁書,寫幾篇字,從來沒讓外頭的男人瞧見過。

一般的正經青年,看見是這樣規矩嚴整的人家,路過時都不敢抬頭,免得造次,可偏生就有些不懂事的下流種子,至晚便摸過來,按當日日期,在後巷幾長幾短地叩門。即刻便有人來開,門關上以後,院子又恢複了寧靜,裡麵的事情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清楚。隻能大膽猜測一番:對有些人來說,夜探幽閨比起往秦樓楚館尋求歡愛,一定彆有一番刺激——每天入夜時分準時響起,無一日空歇的叩門聲就是明證。

這一切柳樂聞所未聞,計晴一個未出閣的閨女,自然也無從知曉。兩人心裡直打鼓,甚至猜想這便是那秘密羈押之處,也許計晨此時就在某間屋子裡。

如此一想,一列列屋簷愈發顯得陰沉、不詳,但她們勇敢地朝前走去。

車門忽地打開,一人探身出來笑道:“來了。”

幾人聞聲從拐角處轉出來,和車上那人一共四個,都不上三十年紀,均作便服打扮,身穿花花綠綠簇新鮮亮羅緞褶子,頭戴小帽,一人手裡還捏著把折扇。

計晴看對方全是男子,且沒個年高可敬的,不禁羞怯不前。

柳樂也瞧這些人年紀太輕,且衣飾浮華,根本不像辦正經事的樣子,疑竇頓生,拉著計晴在路中停下腳。

來之前,她們已把事情翻來覆去地盤算了幾遍:見到接應的人,如何看他們安排行事;如何小心謹慎,不多說多瞧;見了計晨,彆隻顧著抱頭傷心,該講哪些要緊話;也防備著臨時遇著意料外的事。但她們以為至不濟就是白跑一趟,卻沒想到一上來碰見的是這麼樣幾個人。

其中一個已一步跨上前招呼道:“二位果然準時。這邊請。”他生了一張虛胖的臉,兩腮微微下墜,五官大而顯得鬆垮,但已是這幫人中長相最順眼的了,其他幾個眉奸目詐,囂張跋扈,幾雙閃著賊光的眼睛在兩人身上來回巡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