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紡錘(1 / 1)

誰引柳絲長 一山蘭 4774 字 4個月前

一個丫環跑入亭子說:“夫人,前頭傳話過來,老爺要回去了。”

“就來。”謝音徵跳起身,向柳樂告彆,“回頭再見,柳妹妹。待會兒看見譚夫人,替我說一聲。”

柳樂連忙答應,看主仆二人步履匆匆出花園去了。

她忽然覺得怪沒意思,悶悶在亭中坐了一會兒,不由又向謝音徵離開的方向望去,正好見到一群人穿過小小的月洞門。

她十分詫異:那位穿著寬袖紫袍的白發老人顯然是譚家老太爺,晉王相隔一步立在他身後,旁邊站著譚家兩位老爺和幾名管事家人。隻見晉王低頭不知說了什麼,老太爺笑了一陣,又向兒子說了幾句話,叫人扶著出去了,晉王則由兩位老爺引著,直往園子走來。

柳樂想起計晴說過譚老太爺是晉王的老師,那他當然要來為師母賀壽。不過男客們都在前頭書房談話,獨他一人來了花園。

好在他們沒朝這邊走,柳樂便坐著不動,看他們慢慢步出回廊,沿著水邊柳蔭小道,一徑向涵玉台方位而去——正有許多人在那邊玩耍。路上也有三兩位姑娘無處避讓,低著臉上前見禮。晉王每次都停下腳,躬身回禮,那副謙遜之態與幾日前在行宮見到時判若兩人。

柳樂將目光掉開。

過了約莫兩刻鐘,腳步聲響,是計晴跑了來,問道:“謝夫人走了?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一會兒了。”

“這麼說她沒見著……”

柳樂搖搖頭,站起身,“咱們射箭去。”

“我剛從那邊過來,已經散了。”

“這就散了,還沒等我試一把呢。”柳樂滿心遺憾。

“剛才你不去,被趙姑娘贏了,好出了一場風頭,連王爺都瞧見了,然後誰還有心思再玩。”計晴頓住,又問,“剛才晉王爺進來,你怎麼沒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他是神仙下凡不成?”

她們姑嫂兩個說話向來隨便,這時見周圍無人,計晴笑道:“不止下凡,還是故地重遊來了。我聽譚家老爺的意思,晉王爺先前常來這裡,這次大概是為了試試看能不能想起過去的事。”

“原來是觸景生情的意思麼,那也該另挑個時候。”柳樂低聲說。謝音徵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來,顯然譚家人也怕他們見麵尷尬。無論如何,她覺得晉王今日不該進這園子,方合禮數。

計晴好奇地琢磨:“你說他知不知道謝二姑娘今天也過來,或者是……”

“管他呢,和咱們又不相乾。還有什麼好玩的?”

“沒了,等著晚上玩吧,咱們去找她們說說話去。”

計晴說得沒錯,對年輕姑娘們來說,譚家這一日,到了晚上才最熱鬨。

天剛剛暗下來,花園裡已點上了數十盞彩燈,姑娘們像張著翅的彩蝶在燈影下飄來飄去,漸漸地都聚攏在楊敏周圍。

楊敏張羅著大家吃巧果、玩遊戲,姑娘們嘻嘻哈哈笑鬨,其實每個人都羞澀得緊,為了掩飾羞澀,反更起勁地去打趣彆人。

柳樂吃了幾個果子,和人說笑幾句,看著預備要拜織女了,她悄悄站起身,想要獨自一個去走走。

她順著繞塘一周的長廊緩步而行。身後姑娘們的歡聲笑語、足畔蟲兒清揚的鳴叫,這些聲音猶使夜晚顯得安寧、甜蜜。但柳樂心中並非這般安寧、甜蜜:她不能像那群興致勃勃的姑娘一樣快活,可也沒道理傷悲,夜色在她心中激起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不由又想起了謝音徵,“她和我一樣,我們很難忘記人。”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一直走到池塘另一邊,柳樂止步站住,舉目望向天空。這時的月亮正像隻圓背梳子,不知是不是已在哪裡梳了幾下,梳得夜風清涼如水。

她低下頭,半枚亮閃閃的圓鏡在水中輕輕晃動。

有人輕聲說:“你也覺得此處適合賞月?”

柳樂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蹦過身看時,黑黢黢的樹影中站出一個人。

她本以為是譚家的人,定睛一瞧,卻是晉王,更覺對方無禮——一般也是個客人,明知園子裡都是女客,他偷偷一個躲在這裡不知是何用意。

“你不是早該走了麼?”她衝口想問,可畢竟不好批評彆人的為賓為主之道,硬生生咽了回去。

“民婦不知殿下在這兒,衝撞了。”

“無事。”晉王大度地擺擺手,神情比主人還像主人。“我原是存著小心,有意避開客人們,以為彼此好相安無事。我倒是忘了,來客這麼多,難保不碰上幾個愛亂跑的。”

“實在對不住,殿下在這兒回憶前事,民婦多擾了。”柳樂轉身要走。

“等等。”晉王從後麵喚,“我有事想請教。”

柳樂聽他聲音焦急,到底頓住腳,說:“殿下要我去請主人過來?”

“不,我是想問你。”

“民婦隻是來做客,恐怕幫不了殿下。”柳樂一邊說一邊暗悔自己不該往這邊來,偏偏碰上晉王,此處又是幽靜昏暗,要是叫人看見,尷尬得很。晉王心中無大禮,她亦用不著和他講小節,還是走了是。

“幫得了。你我都是來客,咱們一樣,我正想問個和我一樣的人,豈可當麵錯過?——彆急彆急,我真要問你,我不是為回憶前事,那是隨口誆人的,我是為……”晉王說著一邁步,擋了柳樂去路,深深看她一眼,笑道,“正好問問你,你可喜歡這一處景?”少停,他解釋說,“我最近正翻修家裡的花園,不免到處看一看,琢磨琢磨,好揚長避短。不光要看日頭下,還要考慮風時、雨時、雪時。這些還好,已被人想得多了,唯獨夜晚,還有可探究處。比如這月亮,從升起到落下,須得有東西襯它——樹梢、屋簷、塔尖——不好要月兒孤孤零零。及至它升上天空,又要操心它映在哪兒,月光灑在哪兒,影的深淺、遠近,那就更說不完了。”

柳樂聽這話覺得怪新鮮,瞧他也不像瞎扯,可能做了王爺才有這麼寬的閒心思,外加那麼大的花園子去擺弄這些。

晉王認真道:“自家的園子,夜景自然極為重要。白日裡我轉著看了幾處,就等著晚上瞧瞧。本來要繞著轉一圈,不過客人們都在那兒,不便過去。你替我瞧了也行,那邊的夜景比起白日如何?”

“夜晚和白天當然是不一樣的景致,兩樣都好。”柳樂說。

晉王搖搖頭:“太敷衍了,你沒留意看。”

“恕我眼力不好,瞧不出來。”

“很簡單,你要是喜歡,就會多想想。”晉王說,“比方,你看月亮美不美,想不想要?我有辦法給你。”

“不想。”柳樂說。

“你看它太遙不可及?——我看不,隻要費點心思,設計一下,我想要它在哪兒,它就在哪兒,掬在手裡也不是不可以。”他抬手,攏起手指把月亮圈住。

柳樂輕輕一嗤:“我看自自然然就好,再費心思,隻不過得個月亮的影兒罷了。”

“說得對。誰能霸住天上的月亮?我所求不過它在地上的一片影子。”晉王側側身,不知拿件什麼小東西向水裡投去,把蕩蕩悠悠的半片月亮打碎了。他目不轉睛盯著碎片,“虛妄嗎?你以為實實在在的肉身,不過也是一樣。”

柳樂沒興趣聽他參禪,“殿下,民婦告辭。”

“還回客人們那邊?”晉王並沒攔她。

柳樂點點頭,順著來路快步走去。

楊敏不知又帶大家做什麼遊戲,隻聽她說:“專心點,彆想出個醜八怪的樣子。”

“哎呀不好,這麼一說,我腦子裡隻有醜八怪了。”一個姑娘叫道。

姑娘們圍坐成一圈,笑聲結成一個更大的圈,水波一樣蕩漾出來,飛進柳樂耳中,又飛出去。她想:這人倒一點也不醜,可他真怪啊,什麼拿下來月亮,什麼日景、夜景。不過日夜看東西的確不同,晚上看他竟比白日還更好看了,怎麼回事,是不是他的眼睛顯得特彆深,又亮。哎呀,我亂想什麼呢。

一個骨碌碌的東西滾至她腳邊。幾個人一齊喊道:“立住,彆動!”

柳樂不知何意,去看時,原是一隻紡錘。

楊敏已經兩步跑了來,低頭一瞧,拍手笑道:“原來是你得了!”

“得什麼?”

楊敏蹲身把紡錘拾起,手臂直直的,保持著紡錘在地上時的樣子,展示給眾人,“看,塗紅的一頭正正對著她。”她扭頭對柳樂說,“我們把紡錘纏了線掛在樹上,等線跑完它停下時,紅色一頭指著誰,誰就能得如意郎君。”

柳樂一下羞紅了臉:“我才過來不知道,這回不能算,你們重新來一次。”

“怎麼不算,織女娘娘靈驗得很,隻不過已經佑你得了如意郎君。還不快謝她,馬上還要讓你們夫妻團圓呢。”楊敏比出兩根食指,在柳樂麵前碰了幾碰,一臉笑意地說,“我聽說——二人重逢近在眼前了。”

忽然,她煞住嘴,旁邊的笑謔聲也都停歇了。柳樂順著楊敏的目光看去,晉王正向人群走來。

姑娘們慌忙都起身行禮,晉王急忙作揖說:“不必多禮。我也在園中遊玩,怕擾了諸位玩興,不敢過來。現下我正要離開,恐悄悄去了不恭,特來向諸位告辭。”

大家聽他也在花園內,豈不是一直看見她們玩鬨、聽見她們說話?若是彆個,姑娘們臉上早寫滿“討嫌”二字了,此時她們卻紛紛紅了臉。雖說嘴巴都不出聲,可安靜也並不是真的安靜——要是能聽到姑娘心裡,這時候正像養蜂人剛剛提到田野、還沒打開的蜂箱一樣,嗡嗡個不住。

心裡麵既是撞來撞去,身外頭也沒法穩穩當當,不知誰碰了計晴一下,她鬢邊一枝月下香掉落下來。

計晴碰巧站在離晉王最近的地方,晉王眼疾手快,搶前一步彎臂接住花,托在手中,送回計晴麵前。

計晴好像給人定在原地,呆呆怔怔,忘了伸手去接。

晉王又對她笑一下,“計姑娘。”

計晴這才醒過神,小心地把花朵拿在手裡:“多謝殿下。”

“暫且彆過。”晉王對她說,再向楊敏稍稍偏偏頭,眼睫微微一抬,又落下——這一抬一落便將其他所有人包含在內,接著他後退一步,躬身一揖,轉身走了。

這回姑娘們徹底安靜下來。站了一會兒,誰先小聲說了句要回家,於是眾人都說散了罷。楊敏還要讓大家去吃果子,也無人響應,便散了。

送客時,譚若金悄悄問計晴:“你認得晉王爺?”

“認得——不,”計晴稍點了一下頭,隨即連連搖晃,臉都搖紅了,“不算認得。”

“他怎麼認得你?”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家裡人告訴的。”

譚若金瞅著她笑:“我去問問,是不是王爺打聽你來著?”

“彆問!怎麼會?”

“那你彆管。”譚若金一笑跑了。

計晴急得頓足,上了車還坐不安,忽地過來柳樂旁邊,抓住她胳膊:“今天好玩吧?”

“好玩。”

“特彆是你得了紡錘,你說怎麼這麼巧?”

“還說呢,就是那個不好。有我什麼事,你們玩得好好的,我要是不過去就好了。”柳樂懊惱地說。雖然玩鬨當不得真,她還是覺得自己擾了姑娘們的興頭。

“不行,非得你去。楊姐姐說得沒錯,你和二哥,這才叫靈驗呢。”計晴咯咯地輕聲笑,“等哥哥一回來,我就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