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阿史那屠元人頭落地,帳內獵隼部與同謀舊部眾人一同突起,麗茵忍著右眼劇痛,大喊道:“殺了他!”
獵隼部是早有準備的,在阿史那屠元的授意下,入帳的侍衛全都貼身戴了短刃。反觀雲毅宸身邊隻有五個近衛,都守著規矩沒有帶刀,唯一一個給雲毅宸抱刀的近衛指揮使阿達罕,手上的刀剛給雲毅宸抽走,他隻能拿著刀鞘做出了防禦動作。心中詫異著:搞什麼?頭先還是半死不活,如今這拔刀砍人頭的力氣,可不像是受了傷。
雲毅宸甩掉了鋼刀上沾著的血,環視眾人桀驁的笑問:“西北要背叛神和誓言了嗎?”
阿史那麗茵捂著右眼,滿臉滿手的血,阿史那的首領表麵上是屠元,但幕後皆是她操控局勢,舊部的人早和她暗通款曲,商議了此回謀反。
這次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次斬首計劃,舊部要斬的首,是雲毅宸。
而雲毅宸要斬的首,定在了阿史那屠元身上,看傳奇說某某豪傑一人一馬深入敵營取將領首級,無論何時無論在哪斬將都是頭等大功,因為若把部隊比作人,士兵是手腳,將領就是大腦。沒了大腦,手腳毫無用處。
她們二人商議時,雲毅宸說殺了阿史那屠元,舊部失了統帥,自然不攻自破。站在他的角度,他會相信阿史那麗茵玩心機,耍花招,搞送鹿血下毒這些名堂,但這些陰謀,是政治經濟層麵的。她不相信一個深居部落,整日拜佛的女人,能將手腕伸進軍隊。
他能料想到他們動手的時機和方式,自然也知道宴席大概的座次,按原本的預想,他會將司明晏護在身後,殺了阿史那屠元後,舊部沒了主心骨,即使打起來,也是很好對付的。麗茵不在他必須要殺死的名單裡,大約會在完事後,將麗茵軟禁起來,以顯示他的仁孝之心。
那時的司明晏皺著眉頭,說覺得很奇怪,卻說不出哪奇怪。
包括她奮起要殺阿史那麗茵之前,她依舊覺得奇怪。
而現在,隨著麗茵的那句‘殺了他’,雲毅宸明白了,阿史那屠元隻是殼,頭裡的腦子是麗茵,他該斬的是阿史那麗茵。
司明晏原本沒有殺麗茵的想法,隻不過因為麗茵跟她搭話,又不太防備她而臨時起意,並非發現了什麼端倪,她隻是足夠審時度勢,不在生死關頭憐憫罷了。
阿史那麗茵忍著疼痛,聲音穩而有力:“天神察覺到了你的背叛,西北人不認病弱媚外的人做汗。汶肈的草原、大漠上孕育了無數英豪,西北漢子的膝蓋絕不臣服於軟骨頭的人。”
雲毅宸後悔了,他就該直接用刀直劈過去,不該給她說話的機會,她這話說完,在場舊部大受鼓舞,就差一個人帶頭動手,他們恨不得撕碎了雲毅宸。
不同於一直生長在大漠的西北人,雲毅宸自小在聖托的學城裡廣讀各家各派的群書,他明白師出有名、得位需正對於統治階級的重要性,不會被阿史那麗茵帶歪。這些舊部到如今仍舊不敢第一個動手,也正是因為他還是大汗。
今夜他活下來,史官書今晚,也該是他勇鬥亂臣賊子,清逆賊的壯舉,而非他德行有虧、刻意逼反或是什麼神來神去的胡言。
雲毅宸微哂:“西北的天神可管得了櫟北的草場?西北可有北濛山?你們住著我分給你們的地,牧著我的牛羊,喝著互市上買來的酒,卻將刀子對準了我。母後,虎毒尚不食子。”他微頓而後笑道:“我忘了,你不是老虎,你是西北大漠裡的毒蟲,我也並非你的親生兒子。”
他終於要把自己和阿史那完全撇清了,今夜之後,兩人再無瓜葛,他無需再忍,不用再裝。
他道:“是我之過啊,北濛山的牛羊肥壯,泉水甘甜,讓你們一個個都忘了漠北沙子的滋味。”
草原雖大,但卻不是處處都適合放牧,漠北有大片的黃沙戈壁,還有沼澤曠野,雲毅宸這話意明顯,要反可以,但要明白輸了的後果。
死不可怕,人最擅長自我安慰,我是為忠義而死,我是為神而死,我是為西北而死,阿史那麗茵今夜過後若還活著,會為她的勇士追封,多光榮啊。
窮才可怕。
汶肈為何一直分裂合並征戰,就連同族的部落間都要互相殘殺,就是因為窮啊。有限的草場養不活那麼多人,在櫟北過慣了好日子的貴族們,如何能再回到西北的戈壁灘上吃沙子呢。雲毅宸開工廠,征中原,挖礦脈,在他的統治下,財政收入增加,就連西北的日子都好過了不少。
可再多的功績都消弭不了舊部貴族們的偏見。
他是雲淳和西夏女人生下的雜種。他得位之初,是阿史那麗茵選擇的傀儡。
正是因為如此,即使戰功赫赫,舊部仍舊不服他。
還有一點,那便是他們被雲淳的瘋病嚇怕了,再看雲毅宸似乎要走他父親的老路,仍誰都不願意自己的國家再被一個瘋子,統治數十年。
阿史那部兵強馬壯,趁著雲毅宸東征西討,開廠墾田的空子,麗茵在櫟北將後方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為的就是今朝策反。雖然她中計了,雲毅宸沒病,他還是那般健碩,強悍不可動搖,但她阿史那麗茵也絕非能隨意打敗欺辱的弱女子。
西北舊部的心思很好猜,他們的草場、綠洲本就不多,近幾年風沙侵蝕更是讓他們捉襟見肘,沒地方放牧,年輕人隻能離開家鄉,或是去礦場,或是到東邊的牧場裡做工謀生。人口流失意味著稅收減少,雖雲毅宸不許各地私自增加稅收,但列各種名目收私稅中飽私囊,是貴族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西北舊部貴族雖也等著朝廷發俸,可張口等喂飯,總不如坐在鍋裡好。
吃了半輩子的冷飯,他們也想上一回桌,看著阿史那家的女兒當了太後,都恨自己身為男兒,不能去爬雲家的床。又聽聞雲毅宸寵幸齊國妖妃,更是氣的吹胡子瞪眼,雲毅宸指望不上,便指望著同為西北舊部的阿史那能給他們分地。
雲毅宸踏著阿史那屠元的屍體,借力躍起砍殺,不給他們再思考的時間,率先出了刀。
沙索猛拎著司明晏跑向馬棚,他邊跑邊喊著:“近衛營護駕!”
司明晏為了方便逃跑,特地穿了件織銀的曳撒,外罩著天青色方領罩甲,足上穿著白色的馬靴,可卻足不沾地被沙索猛拎著跑。
“馬車馬車。”她提醒道:“你放我下地啊,我自己能跑。”
沙索猛哪放心她自己跑,這人現在和他頭上的腦袋一樣重要,她要是死了,自己的腦袋也不保。
汶肈漢子生的高大,司明晏被他拎著顛得想吐。好在他跑得也快,不過多時就到了馬棚。
馬棚連著仆人們的帳子,此時外頭已經亂作一團,卻見馬棚裡有個人在鬼鬼祟祟的拴車
沙索猛放下司明晏,嗬斥道:“什麼人!”
那人大約二十上下,看似文弱,眼睛卻很精明。他手上全是傷口和凍瘡,穿著破舊的棉服,被沙索猛嚇得不敢再有動作。
沙索猛立馬看穿了他的身份:“你是漢奴。”
漢奴是汶肈人對中原俘虜的稱呼,齊國戰敗後,有官員、士兵、百姓被抓。汶肈人不信任他們,不會讓他們上戰場,但會將他們當做軍奴。
原本漢奴的地位很低下,可隨意打殺。但後來雲毅宸下令不可無故殺害奴仆,漢奴們的死亡率才有所下降。
這麼一說,司明晏也立馬明白了,這人想要趁亂偷車逃跑。
可傻子都知道馬比馬車跑得快,也更好偷。大可牽匹馬走,為何又要拴車。
便聽車內傳來了細小的咳嗽聲。
沙索猛不欲多話,他手上是沒刀,要有刀這漢奴早被他砍死了。
司明晏掀開車簾,見裡邊躺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問道:“你要帶他一起跑?”
那漢奴隻道今日吾命休矣,不敢說話。
卻聽不遠處傳來了槍響。季景宜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死前能看見汶肈人自相殘殺,未嘗不是一件壞事。
這光太亮,他不太看得清司明晏的長相,可隻借著火光,去看她的衣料,知是齊國的服飾。
聽著槍響,司明晏將車內奄奄一息的瘦弱少年拖了出來,把自己的氅衣給他裹上。她將那孩子放在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馬,招呼著兩人:“你倆騎一匹,咱們往山裡跑。”
近衛營的安保工作做的不錯,就連馬上都沒留任何利器。倒是那漢奴不知從哪偷了一把弓和一袋子箭。
沙索猛雖不願意,但並不可違抗命令,將季景宜拖上馬背,還背上了他偷來的弓。
沙索猛一馬當先,司明晏夾著馬腹跟在他後頭衝出了營帳。她看不見主帳那邊的情況,卻看見了後麵策馬追來的部落兵。
“趴下!”沙索猛吼道。
司明晏低頭躬身,身前還有那小孩兒,彎不低,箭矢擦著她的頭皮飛過。
近衛營都帶著馬,休憩的帳篷離兵器庫不遠,又有飛鳶報信,迎敵的速度很快。他們服裝統一,與舊部的部落兵很好分辨。
且部落兵們隻有少數貼身帶了短刃,阿史那麗茵想的是就近殺雲毅宸,並不想爆發這麼大麵積的衝突。
飛鳶帶著六十多個近衛營的人守著放武器的帳篷,第一排人放火槍,槍放完後,第二排接著拿著馬刀衝上前砍殺為火槍兵拖延時間裝填彈藥,如此幾輪,帳篷前屍體堆疊,六十人可當六百人用,無人敢上前搶奪武器。
而宴帳中的雲毅宸手拿砍刀,見人上前不由分說就是劈砍,他的刀長,身形又矯健,部落兵的短刃無法近身。
舊部首領們護著阿史那麗茵出帳,師婉純是個有眼色的,早跑沒了蹤影。
然而阿史那麗茵是有埋伏準備的,她藏了一隊兵馬在不遠處,聽到喧鬨後立馬圍了進來。
那大約五百人的隊伍,有一百多名騎兵。他們列隊在帳篷前,將麗茵保護著圍在中間。隻要雲毅宸殺出帳篷,她便會下令對雲毅宸放箭。
饒是他再強悍,都會被射成刺蝟。
戰場是雲毅宸的主場,他大大小小打了數百場戰役,近衛營已經被練到就算沒有他的命令,也能自發排陣應戰。可說是熟知兵法老謀深算,麗茵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得到。
他是以身做餌,不是故意找死。
阿史那麗茵可以設伏,他也可以黃雀在後。
那些部落兵們列陣拉弓對準帳篷的門簾,就等著雲毅宸從裡邊出來,不說萬箭齊發,幾百箭肯定是有的。
他們聚精會神,盯著那氈簾,卻聽一聲哨響,身後傳來一陣巨響。
雲毅宸埋伏的步兵們在黑夜中悄悄摸上,無聲無息,舊部的弓兵立成一排,全給當了把子。
戰馬受驚,四處奔逃,一時人仰馬翻,還不及回陣迎敵,又是一隊近衛營的騎兵扛著馬刀、狼牙棒打殺上來。
殺聲衝天,雲毅宸不費吹灰,人在帳中才掀簾出來。
他腳下的屍體們,在一刻前,都還活著。可若他們不死,死的就是他雲毅宸了。
阿史那麗茵被護著中間,死裡逃生,騎著馬疾馳奔逃。
雲毅宸在喊殺的混亂中,在那帳前堆積的屍山裡,歪頭看著阿史那麗茵逃跑的方向。他嘴角有笑意,眼裡卻全是肅殺的冷靜。
將領們自戰場中曆練,從屍山血海裡爬起,昨日把酒言歡的同袍,今日在身邊倒下,他也曾怨過,怕過,反問過「是我的決策錯了嗎?」「我的部下們為我戰死了啊」。
他經千錘百煉,他能做到極致的冷靜,沒有一場戰是白打的,在作戰這一層麵,他已經是優秀畢業生了。
他自信於自己的決策,他抱著不死必勝的決心上戰場,隻有戰後的盛世才不會讓將士們的血白流。而他還沒看到盛世,自然要一直贏下去。
剛剛悄摸爬上來的槍兵們還在裝填子彈,他聽到了部落兵們後撤的信號。雲毅宸下令步兵留在營帳清理舊部亂黨,騎兵跟著他上馬追擊。
他還沒來得及披甲,跨上馬背,卻衝在了最前頭,這是他一貫以來的作風,他的隊伍甚至不需要軍旗,他一馬當先勇冠三軍的衝鋒,比軍旗更具凝聚力。
部隊設伏是很講究的,比如他發現了舊部埋伏的兵,可舊部沒發現他的槍兵。
再比如,他此回帶了近衛營巡防兩百,埋伏了三百槍兵,五百騎兵。卻輕鬆打散了營地裡的近千部落兵,和麗茵設的伏兵。
步兵跑不過馬,在這種追擊戰中,就是在送死。不過多時就被近衛們一一砍殺。
陸續趕上的騎兵們,護送著麗茵,往外跑,不時分出小股陣型,打亂追擊。
那隊部落騎兵約有數百人,他們應是在雪原裡藏了武器,如今趕來,每個也都配了馬刀和火槍,但火槍裝彈需要時間,在奮力奔逃中,打完了子彈沒法裝填,很是雞肋,但這種情況是雙方都存在的。
所以若是真想拚殺,並非沒有一戰之力,可他們隻顧著往西逃,近衛們追著追著都起了疑心。
且不說將領,就連普通小兵都能說出窮寇莫追,但雲毅宸一刻不停,直直盯著前麵,追得起勁。
阿史那屠元在西北關口,藏了兩萬大軍。
那兩萬人藏了半個月,在阿史那屠元精心準備的戰場上等著雲毅宸。
這是舊部最後的殺招,麗茵等著他追來,就怕他不追來。
兩萬對五百,她的馬要踩碎雲毅宸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