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往事(1 / 1)

張玉申趴在桌子上,臉頰因擠壓膨出軟軟的一團,他愣愣盯著炸了兩下的燈花,打了個哈欠。

“申兒,快去睡吧,彆等了。”

張玉申回頭,見小娘孫錦弦扶著肚子提燈而來,他不鹹不淡哼了一聲算作知曉:“嬸娘還有孕在身,若乏了自己休息便好,您身子嬌貴,不必操心我。”

那女子聽聞他叫自己嬸娘,不由苦笑,丈夫死後又嫁給丈夫親弟弟,在哪裡都算不上什麼光彩的事,可她當初無依無靠千裡迢迢攜兒趕來西京城投親之時,正是小叔張珍接濟了她,她再嫁後便暗暗立誓,要將珍郎前妻之子視如己出,可張玉申像個捂不熱的冰塊一般,對她處處冷眼。思及至此,不由心中酸澀。

“娘。”外間的門框被輕輕敲了兩下。孫錦弦捋了捋鬢邊發絲,回過頭去,正是兒子張玉成提著食盒站在門邊,見屋內二人,心下立刻有了計較,他少年老成,從前顛沛流離見過世間百態,如今又寄人籬下,明明和張玉申差不多的年紀,卻練就了一副八風不動的和平麵皮,波瀾不驚道:“爹曬好的藥材,我給收起來了,臨走前囑咐娘喝的藥我已經煨好,娘服下了便好好歇息吧。”

張玉申冷笑一聲,引得二人看了過去。

“玉申喉嚨可否不適,前兩日我熬了枇杷膏,我給你送些去?”張玉成淡淡道。

孫錦弦知道自己兒子懂事,心中大慰,忙不迭接口道:“是啊,申兒,彆客氣,這是他做哥哥的應當做的,誒成兒,你快......”

“哥哥?”張玉申終於直起了身,眯著眼睛看向門口的二人,他那些不滿與憤怒早早因這二人絲毫挑不出毛病的懷柔變成了一腔純粹的怨恨,他冷冷道:“我可不認得什麼哥哥,畢竟我還是要臉的。”

“申兒......”孫錦弦被張玉申說得臉頰泛熱,內心卻如墜冰窖,此刻張玉成向前走了兩步擋在母親身後,打斷了她諾諾的話:“玉申不認我做哥哥無所謂,我把你當弟弟待便是了。放心,我做的枇杷膏是改良過的,爹也誇過點了頭,市麵上可買不到,送與兄弟,也算拿的出手,賢弟若是賞光,自然算不得丟了臉麵。”

這翻話好像是在給張玉申台階下,可在他耳朵裡,便是話裡藏針了,怎能領情,“爹誇過”不知道觸動了他的哪一根神經,出言譏諷道:“爹誇過?你的哪個爹?哦,是了,父親肯把家學傳你,肯噓寒問暖錦衣玉食養著你,這麼多好處,給他做個兒子可是個好買賣。”

孫錦弦簡直要背過去,張玉成見母親呼吸急促,擔心她孕中收到刺激,想囑咐她趕緊去喝藥,讓他們二人自己解決矛盾,可張玉申的嘴淬了毒一般,見孫錦弦軟弱可欺,反應這麼強烈,更想激她兩下,最好讓這女人真出了什麼事才好,他想到這,心中痛快極了,不依不饒道:“一個有了新爹忘了親爹,一個不知廉恥嫁了哥哥又勾引弟弟,還真是母子......”

他來不及說完了。

話音未落,方才還溫雅端方的張玉成突然暴起,一拳狠狠砸在了張玉申臉上,引得孫錦弦一聲驚呼。

張玉申被打懵了,他嘴角破了皮,顴骨也青了一塊,他半晌才反應過來,生理性眼淚從一隻眼睛上滑落,又羞又怒,但還未開口,便被提著領子扼住了喉嚨。

“向我母親道歉。”張玉成聲音冰冷。

張玉申此番已經緩了過來,他的眼角疼得發麻,聞之冷笑,儘管呼吸不暢,仍狠狠擠出一句:“去死吧,你這婊子養的……”

緊跟著又是一拳,孫錦弦嚇得直哭,嘴裡喊著彆打又不敢上前。張家這兩兄弟,一個來了脾氣,一個不肯服軟,天王老子來了也難辦。此刻孫玉申看準時機,狠狠撞向張玉成胸口,後者未曾料到他仍有力氣,急忙鬆了手,張玉申紅了眼,沒緩兩口去便撲了上去,二人登時廝打在一處。

“這是做什麼!”

一個聲音低沉含怒,孫錦弦回頭,仿若看見救命稻草,喜極而泣:“老爺!”

張珍見妻子梨花帶雨,有孕之身受如此驚嚇,心中無限憐惜,又見兩個孽子不顧手足之情,頓時氣極。但他對著兄長血脈不便發怒,更何況他素來知曉二人品格為人,料定必是這事必定是自己親兒子挑起,便抄起一旁的棍子狠狠打向伏在張玉成身上的兒子:“孽畜,還不住手!”

孫錦弦驚呼,勸張珍莫要下此等狠手,可那棍子已經打向了張玉申,這一下來勢洶洶,挨上一下非要青腫發紫,疼上一月不可。眼看著張玉申要受了這一棍,下一秒,張玉成帶著堂弟將身一滾,那棍子直接打在了張玉成的背上。

“成兒!”孫,張二人同時驚呼。

張玉成一聲悶哼,生受了這一下。他方才見母親為難,早就後悔和張玉申撕破臉了,但張玉申仿佛恨極了他,出手狠辣,他不得不勉力抵擋。眼下替他挨了一棍,便算是賣個人情,暗暗希望張玉申能將此事能從頭揭過。

張珍夫婦和趕來的仆從七手八腳去扶張玉成,孫錦弦掀起他的衣裳,見兒子後背那處皮下青黑,心疼地又哭出聲來,張珍悔極,他平日生怕兄長之子覺得寄人籬下受到委屈,自己落得個不仁不義,齷齪不堪的偽君子聲名。此番失手打傷張玉成,隻能內心強壓下慌張,此時看見自己的兒子默不作聲,眼神陰鷙,便終於找到了能緩解愧疚的方式,他大聲罵道:“小畜牲,你兄長可是為你才挨的一棍,你毆打兄長,毫不恭敬,該當何罪!”

“父親。”張玉成打斷道:“是我先動的手,不關玉申的事。”

孫錦弦連忙附和:“是啊,成兒也有錯,老爺彆氣了……”

張珍心安理得地順著台階下,道:“我還不知道他,對你們出言不遜不是一次兩次了,成兒的人品我如何不曉得?若不是玉申對你們言語不敬,他怎麼會出手打人?定是這小畜生的不是,阿錦,快和玉兒去休息,我去配些藥來……”

張玉成被架著離開前回頭去看弟弟,心下暗道:“我幫他挨了一下,這次便翻了篇吧,有道是不打不相識,日後他若對我母親恭敬些,我絕對會好好待他。”可當他對上張玉申的眼睛時,卻愣在當場。

張玉申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情緒,但一雙本來形狀柔軟漂亮的桃花眼中眼神森然,仿若淬了毒,帶著純粹的恨意,但隻有片刻,稍縱即逝。

張玉成愣了一下,可他再一眨眼,張玉申已經低了頭,那寒意如錯覺一般,再尋不見。

已是三更天,張玉申卻仍未睡著,父親特令他跪在柴房裡,門上了鎖,不許旁人探視,可他怎是安生聽話的主?張玉申並不打算老老實實跪著,隻是百無聊賴在柴房裡踱了幾步,最後仰躺在稻草堆上,看小窗外被割裂成幾塊的夜空。方才心中的滔天恨意卻平靜不得,想起孫錦弦母子,他狠狠呸了一口,隻在心裡想著最惡毒的話咒罵,想著想著也累了,最後意識昏沉,幽幽睡去。

“既然都廝打起來了,何苦還替他擋那一下呢?”孫錦弦剛剛給張玉成塗好藥油,一邊擦手一邊心疼道。

張玉成笑了笑,道:“他畢竟年紀小,爹那一棍子,給他打壞了怎麼辦?”

“你才比他大多少!”張珍不在,孫錦弦一改方才的柔弱相:“他罵我什麼都不打緊,我做了這麼久的寡婦,比誰都懂忍讓,他那幾句不痛不癢的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你倒好,上趕著挨打,平時的穩重哪裡去了?”

張玉成不答話,默默把衣衫拉好站起來,起身時牽動了傷口,小聲“嘶”了一下。

孫錦弦見他如此,心疼壞了。有三分氣張珍手狠,剩下七分則恨張玉申嘴毒心黑,心下暗罵了他幾句。

“好歹你爭氣,比那個不學無術的的張玉申強上百倍,你爹是太醫院最年輕的禦醫,你日後得了他真傳,可要爭取將來也在宮中謀個一官半職。”

張玉申係衣帶的動作停住了。

“我說過我不去太醫院。”

孫錦弦充耳不聞,繼續絮叨:“自己的前途心中要有數,多留意結交幾個宮裡的人,改日我和你爹說說,讓他幫忙引薦引薦。”

“我說了,我不去太醫院!”張玉成大聲道,見孫錦弦身子一頓,他收了聲,歎了口氣道:“娘,醫者之道不在天家朱門內,我將來能自立門戶的那一日,也不會留在京城。”

孫錦弦不耐道:“又孩子氣,我們好不容易到了天子腳下錦繡堆,何苦又出去討生活,彆傻了成兒,你不去太醫院,還想做個遊醫不成?”

“未嘗不可。”

“你!”

“遊醫有什麼不好的,治病救難,也算為妹……爹娘積累些功德。”

孫錦弦氣得身子發抖,道:“我辛辛苦苦千裡跋涉深一腳淺一腳地把兒子帶到西京城,好幾次差點喪了命,好不容易看他長大成人眼看著要奔個大好前程,結果,我的兒子說他要混跡草莽做個賣藥的泥腿子!張玉成,你對不對得起我?對不對得起你妹妹?”

張玉成沉默,一直以來堵在心口的大石越壓越深,幾欲崩塌。

“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才剛滿月不久,娘都沒叫過,為了讓你活下來,不在路上凍死餓死,我一個剛出月子的女人就要與我自己的女兒骨肉分離,我受的苦遭的罪傷的心,哪一樣不是為了你能活下來,能有個前程奔?”

“我寧願你當初賣的是我。”張玉成聲音平靜,他已經對母親的論調習以為常,可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出言安撫母親。

“什麼?”孫錦弦愣住,眼淚掛在臉頰上忘了擦,但張玉成沒有給她機會,長長呼出一口氣。

“娘,你回去吧,我累了,就讓我歇一歇。”

他起身,佇立片刻,回頭道:“娘,我對娘問心有愧,但親手賣了妹妹的,不是我,真正對不起妹妹的,更不是我。”

孫錦弦下意識想辯駁,卻無法開口,張玉成的背影走遠,張珍也早已睡下,百緒千言,最終化作了一聲悲哀的哽咽,在格外寧靜的夜裡空蕩蕩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