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煢百離(1 / 1)

“長生丹?”

宋青瑛點了點頭。

“殿下從哪裡知道這種東西的?”韓濯嚴肅道。

不知怎地,宋青瑛有點怕韓濯叫他“殿下”,他整理了一番頭緒,謹慎道:“這東西在西京城的官宦富貴人家流通已久,不算秘密,我在宮中便見過。”

“誰?在誰那裡見過?”

“二皇兄。”

永王?

韓濯腦中的線索理到一半,又成了漿糊,她又問道:“殿下又為何覺得這丹藥和此案有牽扯?”

宋青瑛不語,伸開手掌,他的手心躺著一顆指甲大的赤色藥丸,如同凝固的鮮血。

韓濯被這孩子嚇得半死,怎麼什麼都敢拿:“你這東西哪來的!”

“那日,白縣令府上。”

那天白縣令聽聞女兒被劫,氣急攻心險些丟了性命,旁邊的侍女手忙腳亂拿了常服的藥物喂給他,混亂間掉出一粒,恰好被後來的宋青瑛撿到。

“這東西我印象深刻,三年前父皇壽宴,永王把這藥獻給了父皇,父皇...心情很好,還賞了永王一件狐裘。”

宋青瑛又一句話如驚雷炸響:“這金粉閣,也是三年前才開的張......”

韓濯立在當地,突然發現這件事的背後連著她不敢想象的巨大根係。

“朝中現在不太平......”韓胤的話又回蕩在耳邊,她拿定了主意,明日等韓胤找回嫂嫂,一定要和他好生談談此事。

“這東西給我,萬一有毒怎麼辦?”

宋青瑛無奈地看著韓濯土匪一般把他手裡的丸藥搶走了。

清晨,英武侯府。

韓濯不敢耽擱,早早去便找韓胤,她還是大學生時,每天仿佛冬眠一樣睡不醒,如今倒是過上了夙興夜寐的公務員日子。李三三和宋青瑛二人所言非虛,白蘭茵昨晚就被護送回了侯府,現下大概率還在和韓胤鬨脾氣,不過,韓濯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韓胤這些日子憔悴了很多,他本來身體就比常人差些,這幾日茶飯不思,難以安眠,整個人都好像被抽乾了精氣神。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韓胤也沒想到韓濯這麼快便找到了妻子,和她逞勇鬥氣的念頭早早便沒了,但他到底還是傲的,這麼一句話他踟躕片刻才說出口。

韓濯一愣,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也沒答話,她也覺得彆扭,隻好直接糊弄了過去。

“兄長,我今日來,是有事想問你。”

“知無不言。”

韓濯深吸一口氣道:“兄長可聽說過長生丹?”

韓胤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點點頭道:“自然,這東西在西京流通很久了,那些昏了頭的老家夥什麼都信,覺得吃了就能長生不老羽化登仙,怕是忘了前朝那燒丹煉汞的哀帝是怎麼死的。”

韓濯道:“那兄長可知,白大人也在用這個?”

韓胤皺了皺眉,看來是不大知道。

“不瞞你說,我和白大人其實不算熟識,阿茵是乳母在鄉下帶大的,見她爹一麵十分艱難,她很少和我提嶽父大人......我也隻是年節時帶著阿茵送些禮品問候一聲罷了。”

韓濯點頭,她大哥和大嫂是少年相識,感情甚篤,難得不是政治聯姻。

“那永王呢?”

“你提他做甚?”韓胤的聲音突然就拔高了。

“兄長為何如此緊張?”韓濯疑道:“兄長,你突然要離開京城駐守斷雁關,和永王殿下也有關係吧。”

韓胤神色緊繃,思索片刻才道:“你在查什麼?”

韓濯十分坦蕩:“金粉閣。近年西京城無數女子失蹤被害,小?便是其中之一,我懷疑,這和長生丹,永王都脫不開關係。”

韓胤聽了她的話坐不住了,起身在房間中來回踱步,韓濯看得出來他內心焦躁,也不攪擾他,她眼神一錯不錯盯著韓胤,像是要看透什麼一般。

“你不要查下去了。”韓胤終於停下來,沉聲道。

“為何?”韓濯站起身來:“兄長,你可知這關係多少女子的性命!”

韓胤擺了擺手:“這也不過是你的臆斷,阿濯,從前你醉心詩書與刀劍,朝堂上的明爭暗鬥你了解多少,西京世家大族之間的勾連你又知道幾何?你自詡聰明,可如今你也成了皇親國戚,身家性命與這大齊息息相關,我離京之後,你還要這樣懵懂不知事嗎?你不是小孩子了,怎麼如此意氣用事?”

“我懵懂不知事。”韓濯的聲音中壓抑著怒氣:“就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卻不肯明明白白告訴我?你到底在怕什麼,還是說,韓胤,這種把我蒙在鼓裡自己手握權柄的感覺讓你上了癮?高高在上指點我的滋味很好吧?兄長大可放心,我會儘量當好這個廢物駙馬來滿足你的虛榮心,你這靠祖蔭承襲的爵位,我不稀罕!”

“我是為了你的性命考慮!”

韓濯冷笑一聲:“性命?真有意思 ,難不成那碗砒霜是鬼上身給我灌的?”

“啪!”

韓胤和韓濯都愣住了。

韓濯沒想到韓胤真能下手打她這一巴掌,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沒去觸碰自己的臉,整個身體狠狠繃緊和他對視,可洶湧的情緒衝刷上來,她明白自己是在虛張聲勢。

韓胤喘著氣,咳嗽連連,他被韓濯一番話一激,湧上來一陣被戳破的惱怒,竟然伸手打了人,一巴掌下去他就後悔了,看著韓濯倔驢一般表情的臉上明晃晃的巴掌印,他一時間愧怒交集,一口氣沒上來,眼前發黑起來,隻好摸索到身後的椅子粗粗喘了好幾口氣。

韓濯看他這樣,也放下了不少惱怒,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話,確實過分了些,她彆彆扭扭道:“我給你找郎中去。”

“彆去!”韓胤伸手。

他緩了半晌,看見韓濯站在他身側,臉上的擔憂有如實質,曾經種種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走過。

他終究有愧於韓濯。

韓濯沒有童年,這他是知道的。

或許是因為被郎中判了緩期的死刑,從小他就頗受疼愛,他的記憶是從韓濯出生開始的,英武侯夫婦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自己,而對韓濯則極儘嚴苛,韓濯也曾愛哭過,練武磕破了膝蓋,傷口深可見骨,手上水泡破成血泡,纏上紗布再提刀繼續,老英武侯隻會拎著她的脖子讓她起身從頭再來,那時他害怕向來慈愛的父親,又同情自己的妹妹,與此同時,心裡隱隱羨慕著不必纏綿病榻的她,被寄予了全家上下所有的厚望。

韓濯沒有香帳錦褥,沒有胭脂金釵,沒有粉黛羅裙,也不再有眼淚,她同時也羨慕著自己一人獨享父母的偏愛,這一點韓胤清楚,他與她之間,隔著難以翻越的圍城。於是年少時相看兩厭,她換著法子捉弄自己,而自己也毫不猶豫地揭露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種種小聰明。

但他二人之間,也並不完全如此。

韓胤記得書院裡鄭侍郎的兩個兒子取笑他那時不自然的走路姿勢和羸弱的身體,是韓濯下了學把他們堵在牆腳扭脫了二人的胳膊,等追究到老英武侯夫婦頭上來,她卻放棄了不受罰的機會,隻仰著臉說:“看著不順眼,想打便打。

我是昏了頭麼?

韓胤默默想。

當初那一碗致命的砒霜,自己是怎麼狠下心來的呢,還是說,英武侯這個每日掙紮在明槍暗箭中的爵位,讓他二人愈發行遠,雖一片屋簷下卻一麵難見,過往早已不必追尋,愛恨都漸漸清淺。

他並非生性涼薄。

韓胤長長歎了口氣,開口道:“從前很多事未曾和你講,我確實有錯,如今,你也該知道了。”

“太子和永王一直在明爭暗鬥,這我不說,你應當也能看出來。”

韓濯也平靜了下來,點了點頭。

“就在你大婚當日,太子便送了貴重賀禮,他不似永王那般手下一乾精兵良將,近年來永王四處征戰,戰功赫赫,朝中聲望也水漲船高,太子這麼做,你也應該明白他的目的。”

若永王隻是個毫無野心的忠臣倒也罷了,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並非池中物。

韓家的支持,對二人來說是一把屠龍寶刀。

“從祖父以來,我們韓家就隻為大齊的百姓而戰,他們這些自相殘殺的醃臢事,韓家絕不摻和進去。”

韓胤說道:“他的禮我沒有收,而不久前,永王來信,說彝州李將軍私屯軍械,還私下虛報名額吃空晌,已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了。希望我能派人接替。”

韓濯訝然:“李將軍,李清雲?他不是永王麾下的麼?”

韓胤點頭道:“的確如此,李清雲雖是永王的人,但我們有些故交,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乾不出來這種事,況且。”

韓胤停頓了一下:“他當初被永王從京城調任到彝州前,和一個金粉閣中的女子有所牽扯。”

“我明白了。”韓後退半步,沉聲道。

“永王私下必定是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被李清雲發覺,才將他調到天高路遠的彝州,現在為了把韓家拉入麾下,又要犧牲掉這個燙手山芋。”

“不得胡言。”韓胤製止道:“永王不好相與,小心引火上身。”

他並沒否定韓濯的話。

韓濯道:“無數人因此葬送了性命,我也是女人,抱歉,兄長,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你瘋了麼?”韓胤道:“你知道......”

“兄長現在便帶著嫂嫂啟程吧,越快越好。”韓濯轉身:“他們不會拿韓家怎麼樣的。”

“那你怎麼辦?你如何自保?你覺得憑你這個虛職,還能把永王的棋盤掀了不成嗎!”

韓濯離開的腳步停住了,良久說道:“我不是為了掀翻誰的局,也不是為了和誰作對,這天下是誰的我也並不在意。兄長,若是天下百姓人人能安居樂業,值得憂愁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女人可如同男人一樣遨遊天地,哪怕是不必提心吊膽地走夜路呢,那這江山姓什麼,易不易主,還重要麼?”

“快住口!”

韓濯回了頭:“兄長不想參與黨爭,這是兄長的氣節;但要給這些喪命的人一個交代,也是我要踐行的道,我們雖是手足骨肉,但未必要趟同一條河流,兄長,一路平安,阿濯告辭了。”

韓胤不再試圖製止她,他沉默片刻,看著韓濯離開的背影,終於開口道:“等一下。”

韓濯看見他深深歎了口氣:“你臉上還是回去敷一下,剛才是哥不對,你......多保重。”

韓濯眼眶有點熱,她勉強笑了笑,“嗯”一聲應了,隨後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一陣秋風吹過,寬闊的梧桐葉在她身後蓋下來,像厚重的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