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
“寫什麼?哎哎哎刀遠點遠點......”
宋青瑛臉色慘白。韓濯狠下心來,從懷中掏出方才用朱砂勾勾畫畫的草紙和那杆筆。
“哎輕點,不是你知道這筆是用來乾啥的嗎,你窮瘋了還是公主食邑不夠養你,怎麼什麼都撿?我去我去,公主殿下你救救我啊愣著乾啥!”
韓濯學生時代就有個毛病,每次課間去彆的同學座位那裡討論題目,總是無意把人家的筆順走,搞得幾個關係好的同學十分頭大。
宋青瑛上前一步,勉強扯出一抹笑來:“是我的不是,惹得侯府上下不得安寧。但我們也沒有惡意,還請大人放她一馬,事情結束之後我任你處置。”
“公主言重了,臣不敢,況且臣未曾說過要對她做什麼。若是臣真的誤會了二位,認打認罰悉聽尊便。”韓濯道:“早看二位樣子就不似隻有一麵之緣,如今看這情況,臣還真是被設計來的,如果你們仍有欺瞞,我怎能貿然進那密道,說不準還和我嫂嫂一樣,明日就下落不明了。此中誤會,還是要兩位好好解釋原委,告知我嫂嫂下落,還有小?的頭顱來曆,在此之前,韓某就隻好多有得罪了。”
“你他娘又不是女的誰劫你?嗷!——”
宋青瑛第一次直麵韓濯的侵略性,他此刻和最不願意為敵的人站在了對立麵,這等境地,當初他不是沒想過,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三三姑娘,少搞小動作,寫吧。”
“我不是說了我不識字嘛!啊!痛痛痛!”
韓濯用力扭了李三三的左臂,道:“方才你看到架子上那些瓶罐,打都不打開就斷定那是什麼東西了,這罐子不稀奇,西街上小攤販賣幾文錢一個,我剛剛看了看,那罐子是空的,你既然不識字,卻認得它是做什麼用的?”
“寫!”
李三三迫於架在脖子上的鋒刃,隻好拿起了筆,還不忘埋怨宋青瑛:“你剛才遞給她匕首做什麼!哎呦真是。”
“寫什麼字?”
“隨便。”
......片刻寂靜。
“我忘了隨怎麼寫。”
“不會寫用拚音代。”韓濯條件反射道。
“啥?”
韓濯才反應過來禿嚕嘴了,輕咳一聲道:“會寫什麼字就寫什麼。”
好吧。
李三三提筆,書寫了一個大大的“王八”。
韓濯不計較她是否在罵自己,但看了一眼便確定了,這和當初威脅英武侯,嘲諷白縣令的兩句詩必然出於一人之手,倒不是韓濯在書法上有多大造詣,實在是這字幼稚得十分熟練,毫無美感,軟趴趴的,是即使在開蒙階段也會被先生打手板的程度,十分有特色。
“沒冤枉你。”韓濯道:“姑娘,我嫂嫂在哪?”
“果然,你們這些臭有錢的根本不顧百姓死活,隻關注千金小姐的安危......”
韓濯把匕首抵得緊了些,李三三立刻識時務地閉嘴了。
“她沒有危險。”宋青瑛出聲:“在京郊普化寺,我從前修行的寺廟,有不少人照顧她,你去看便知。”
韓濯遲疑了片刻,對上了宋青瑛的眼睛。
他眼神絲毫沒有躲閃,但韓濯莫名覺得,宋青瑛有些難過。
“我信你。”良久,韓濯才出聲道。
“那你給我解開啊韓濯!”李三三怒道:“匕首也放下,嚇死老娘了!”
韓濯麵色一沉,收了匕首,但也快速將李三三雙手反剪,拿腰帶捆了。
“不是吧。”李三三欲哭無淚:“你還捆我做什麼?”
宋青瑛見韓濯對自己不綁不捆的,知曉是她與自己相處多日,還是有一份情分在,方才信得過自己,也是承了他的情,宋青瑛明白這算是優待,故雖然覺得李三三頗為可憐,也沒替她說話,隻在旁邊裝聾作啞。
“以防萬一,我還要請二位把原委道來,否則我下不了密道。”韓濯把李三三拴在了柱子上:“委屈你一下,說吧,講講小?,還有雲歸姑娘和羅衣。”
李三三和宋青瑛對視一眼,皆是歎了口氣。
話還要從宋青瑛的宮人羅衣失蹤說起,大齊近十年前,便放寬了宮女入選的標準,不論出身樣貌,隻要家室清白未婚配,有一技之長便有機會入選,羅衣是貨郎的女兒,便在其列,自父親去世,她便參選入宮,做了宋青瑛宮中的灑掃女婢,後因繡工高超,受到不少賞識,幾年來也晉升幾回。
她這仿佛人間蒸發一般的失蹤,引得宋青瑛瘋狂調查她的家室,去尋找她在人間尚存的痕跡,這一尋,便尋到了羅衣入宮前好友,遊醫李三三。
李三三聽聞此訊,大為驚詫,半年前,她在京郊尋藥,碰上了揚州來的琵琶女雲歸,一手琵琶婉轉動聽,人又生得美,李三三還說她定能在京城混得如魚得水。那時李三三剛死了師父,雲歸也無牽無掛,二人相談甚歡義結金蘭,沒成想七日之後,雲歸也同樣失蹤了。
雲歸從揚州來,在西京沒人認識她,李三三報案無果,也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患了癔症,直到宋青瑛的出現,她才確信西京城內,定然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發生。
一日她正在街上掛葫蘆賣老鼠藥,正巧到了金粉閣樓下,她頸肩酸痛,抬頭的空當,瞧見了金粉閣三樓一扇窗戶正巧被推開。
那是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額間花鈿精美,唇朱而眉黛,卻愁容滿麵,正是雲歸。
李三三大聲喊叫,那女人卻並未聽見,不一會兒,便被一個男人拉走了,那扇窗也隨即關上。
李三三去了金粉閣,卻也沒人承認雲歸就在此處,她後來也悄悄潛進去幾次,她少年時便跟一個雲遊道士混江湖,功夫不怎樣但卻練就兩樣絕學,一樣是醫術,另一樣,則是妙手空空之絕技,竊人財物如風過無痕。她偷偷探訪金粉閣儲物存財等室多次,不出所料一無所獲,後來一次忍不住偷了點金銀首飾,意外被金粉閣的人察覺,她此後進出更是艱難。她再次報官,卻被亂棍打了出去,這一個月以來,她從不起眼的江湖遊醫,變成了百草巷發了癔症的女瘋子。
“那小蘋又是怎麼回事?”
宋青瑛看了李三三一眼,眼神疑惑,看來她也並不全知道。
“白蘭茵不算被脅迫的,”李三三道,看韓濯瞪了她一眼,自顧自道:“事實如此,我承認我是想劫了她讓那白老頭著急著急,管管金粉閣,但她當時偷聽到了英武侯要把她留在京城自己去斷雁關,也想著嚇嚇他,教他以後不敢什麼都不和她商議,另一方麵,我們也講了事情原委,她對她父親為官之道早有不滿,也答應幫我們這個忙。”
“但我沒想到,白老頭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日白縣令聽聞女兒失蹤消息,派出的人手並非無頭蒼蠅到處亂找,而是兵分幾路,好似明白人藏身何處一般,一隊進了金粉閣,一隊去了京郊護城河附近,一隊則去了皇宮的方向,李三三尾隨其後,先一步在京郊發現了小蘋的頭顱,就埋在護城河旁一個山包的洞穴中。
那洞中還有其他軀體殘骸,絕不同時屬於一人,李三三雖然害怕,但也帶走了那頭,偷偷塞到了金粉閣庫房栽贓,上演了一出好戲,就是為了引韓濯他們去探查金粉閣的貓膩。
“就這些,我全說完了,該把我鬆開了吧。”李三三此時脾氣好了不少,儘量平靜道。
韓濯看向宋青瑛:“殿下,你的刀是誰教你的?”
“寺裡有一個蜀地來的武僧教我的。”宋青瑛慌忙答道。
韓濯點了點頭,前後回味一遍,發現確實可信,她也不想總綁著人小姑娘還給人甩臉色,匕首一劃,給李三三解了。
“他娘的。”李三三一邊揉手腕一邊罵道:“你現在知道了,要乾什麼?公主殿下,她要是和那個狗官一樣遮遮掩掩同流合汙,我就戳瞎你的眼,我倒要看看你打包票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這江湖女真是什麼人都敢罵,對公主也不客氣。韓濯有些驚訝地看向宋青瑛,沒想到長寧公主竟然給她十分充足的信任,一時間受寵若驚。
“我要是想遮掩,便也不會鬆開你,我會直接滅口。”韓濯嗆道,隨後對宋青瑛一拜:“殿下是有情有義之人,雖然挾持我嫂嫂行為確實偏激,但卻用心赤誠,韓某慚愧,方才得罪了。”
“那我呢?你就隻給他道歉啊!”李三三十分不滿。
“他還是個小孩,你也是嗎?”韓濯用上了前生無數中年人教育她的話術,又學二胎家長底氣十足道:“阿瑛是能乾出這種事的人嗎,彆以為我不知道綁架嫂嫂是你攛掇的。”
李三三不吭聲了。
得,還真是她攛掇的。
韓濯隨即又道:“白縣令那邊,我會小心提防,你們放心,我不會與之為伍,這件事關乎西京城多少女子的性命,我就算翻了天,也要查明白,哪怕是當今聖上也阻不了我。”
其實韓濯也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但是她並不多麼畏懼,從小到大她的成長環境不算順利,但還真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在未開始做之前就預設失敗的結局。
她此刻的一番話,讓宋青瑛從小幻想的那個形象與真人高度重合起來,昨日與今朝的韓濯相互拚湊,跨過時間的流重疊到一起,那個西京城年少成名的韓濯從遠方高台走來,鮮活生動,卻也肉體凡胎,宋青瑛忽然就釋然了。
“好!”
李三三道,眼角眉梢喜形於色:“有你這句話,我倒真明白公主殿下為什麼信任你了,你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我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你我交個朋友!”
韓濯被叫“漢子”,不適應地眼皮一跳,沉默半晌,終於無奈笑了起來。
“好啊三三姑娘。”
三人相互望著,都忍不住笑了。
“等等,噓——”宋青瑛突然舉起手示意,低聲道。
三人靜下來,清楚地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生生逼近,正是朝這間屋子來的。
咚——咚——
腳步聲伴隨心跳,節奏狂亂,在隻有蟲鳴的夜裡格外清晰。
韓濯冷汗都下來了,李三三走到屋側,掀開蓋著箱子的羊毛氈。焦急地做口型:“快!”
韓濯宋青瑛會意,都輕聲奔過去,宋青瑛還十分細心收走了地上斷掉的腰帶。
隻有兩個箱子,李三三進去一個,把外麵那個大的留給了他們倆,宋青瑛年紀小身量也不大,韓濯雖然高挑但也清瘦,塞下兩個人綽綽有餘。
韓濯顧不得不好意思,把宋青瑛抱進去後自己也鑽進去了。
韓濯蓋好羊毛氈的下一秒,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