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雲後山,亂葬穀,白虹貫日。
倏然,一道金雷憑空自蒼穹直貫而下,砸中了一處墳包。
巨響在穀中回轉,枯林中成群的黑鴉簌簌驚散。
新墳不久前才翻新過的黃土,被早前的一場疾雨浸的濕潤鬆軟,埋的本就不結實,被這一道雷劈得更是七零八散,兀地露出一隻白色人手。
那滿是汙泥的手指動了動,倏忽間,泥沙迸濺,爬出來一個人。
泥中人烏絲青袍,麵額耳口,無有淤泥不染之處。
他惶急地撥著鼻下的泥沙,掖著脖頸瘋狂地咳嗽著。
等望見自己的處境,一隻手偏著頭磕著耳中灌進的沙子,另一隻手緩緩拔出了懸在雙腳間的一隻朽木碑牌。
上麵淅瀝的墨色字跡潦草地寫了幾個字。
“狗賊沈青池之墓。”
*
沈繹穿越了,魂穿。
作為新時代五好青年的他剛過完二十四歲生日不久,為救一個掛在山崖邊的孩子掉下了山,當場嗝屁。
他隻記得,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自由落體後,從一片漆黑的虛空中醒了過來。腦中還有一個自稱係統的機械人聲,告訴他可以將他的靈魂帶入另一個世界,讓他重生。
再一醒來,就是在這死人堆裡了。
若說沈繹也閱文無數,資深書迷,穿越的梗倒都了如指掌,卻沒見過誰穿到已入土的死人身上的。
不過沈繹知道自己天生運氣不好,命途多舛的他已對世事的無常保有一顆尋常心,這邊剛接受了死人的身份,慶幸這具“屍體”還較為新鮮,沒有蛆蟲。
那邊卻被怎麼都看不見的一隻眼,和已萎縮壞死的半邊胳膊、腿整的破了防。
一隻手摸到臉上,一臉的疤痕。
——這人不僅是個死人,還是個殘廢!
不僅殘廢,還是殘廢的綜合體!什麼傷殘全都一起上啊!
瞎了一隻眼,毀了容,聾了一隻耳,折了一條腿,身上還有無數大大小小的陳年傷痕。
沈青池垂首望著自己,踉蹌著站起身,泥沙抖落了一地,他環顧著四周,大小不一的墳包,偶有插著歪歪扭扭的木碑,周身寸草不生。
他繞著附近走了一圈,用一隻眼望著一瘸一拐的右腿,咬了咬牙。
又躺回了剛刨出來的人形坑裡,還將身邊的土往身上埋了埋。
得,誰愛活誰活。
*
所幸可能是穿越係統也有些看不過,給了他一個【身體受到傷害可提升修為】的技能,且【免疫一切疼痛】。
而任務則是沈繹要替另一位沈姓人士報仇雪恨,時間無限。不過要是放棄任務,將返還一切曾受過的疼痛,並且加倍。
這位沈姓人士,便是埋在亂葬穀中的這位——沈青池。
沈繹握著手中的木牌,腦中不住地灌輸著有關原主和這個世界的文字性記憶。
一炷香後,沈繹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木牌,握著的手微微顫抖。
“媽的,狗賊沈青池!”
沈繹仰天長嘯。
*
沈繹雖一生命途多舛,但他從來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甚至一直都是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摩彆人。
但凡這位原主有一絲值得人同情的地方,沈繹都不會罵他一句狗賊。
而這位原主,落到今日這個下場,當真是自作自受。
沈繹在原身記憶中了解到,沈青池此人,自小叛逆頑劣,因家世顯赫,家族又是官中大臣,長大後更是無惡不作,殺人放火,又好折磨人為樂,死在他手中的奴仆沒有一百也有五十,這些人的死狀皆是痛不欲生。旁人的性命在他眼裡,比他整日裡摟著的蛐蛐還不如。
總的來說,沈青池此人,一生就沒做過一件好事,自有意識起就是一個十足的惡魔。
現在這副殘廢的身體,自然也是自食惡果。
沈青池兒時,偶過貧民窟,遇見一個長相極俊的乞兒。沈青池也是撫雲州官家裡數一數二標誌的長相,對同樣俊秀的人,格外的眼紅,便買下了他,起名叫沈六。
而買到沈六的第一天,便將其毀了容。一張絕世麵容,滿是刀痕和燙傷,從此隻能包滿紗布。
那時的沈青池不過十二歲,而沈六比沈青池要大三歲,望著這個高自己一頭的俊俏少年,覺得抬頭看他麻煩,便讓他跪下走路,還要叫自己為“爹”。
沈六雖孤苦貧賤,卻有男兒的血性,自然不肯。
於是沈青池打斷了他的一條腿。
沈六望著他的眼神凶狠而陰篤,便瞎了他的一隻眼。
......
後來沈六終於逃脫了沈青池的魔爪,如人間蒸發一般,任憑沈青池將撫雲州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尋到。
而因著沈青池有著極為罕見的仙根,沈府將沈青池送入仙門,未再尋找那沈六。
說來也是惡有惡報,在沈青池入仙門幾年後,沈府竟被查出反叛通敵之罪,九族皆誅。
幾十年後,當年那個被他毀容折磨致殘的俊秀少年竟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據記憶場景,沈青池當時兩眼一黑,就出現在了一個極為寬敞可怖的黑色地牢裡,被綁在刑架上。
他麵前的魔君一身玄衣,高出他一個頭,半張臉戴著一張詭異的鬼怪麵具,魔氣衝天。
在沈青池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破口大罵:“你是什麼東西?敢綁我!?”
話音未落,眼前人腳起腳落,踏斷了他的一條腿。
後魔君將當年沈青池折磨過他的手段,悉數成倍地奉還,毀容,烙鐵,一樣都不落,還將他一身金丹期修為儘毀,毀去仙根。
僅剩一口氣的沈青池雖惡,卻不傻,這一番操作下來,沈青池也想到了那個人。
最後,身軀已沒有一出好的地方的沈青池奄奄一息地吐出兩個字:“沈六......”
那人捏著他的下巴冷笑道:“本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周山滄玄,沈六是何人?”
後來,滄玄並未殺他,隻是將血淋淋的沈青池扔在了撫雲州沈府破敗的門前,任其自身自滅。
記憶到此處,沈繹忍不住拍了一把大腿,真是大快人心!
這不純純一爽文劇情嗎?魔君修成歸來,複仇凡人時期曾害過他的炮灰,炮灰修為儘廢,身殘毀容,甚至不及一個普通凡人,生不如死。最終老天有眼,惡有惡報,摔死在了某座山溝裡。
爽著爽著,係統突然提醒沈繹,
【溫馨提示:請宿主積極完成任務——報仇雪恨】還足足念了三遍。
沈繹心中一個激靈,他突然反應過來,此時,他就是那個名叫沈青池的炮灰。
還要為這個人渣報仇雪恨。
沈繹露出一個“微笑”,報誰的仇?雪誰的恨?
自始至終都是沈青池在害人好嗎,人家魔君不過是以牙還牙,甚至都沒殺他,還向人家報仇?
做個人吧。
*
沈繹躺在墳裡,用僅有的一隻眼望著空中鴉雀,心中鬱悶至極。
他身體發困,便換了一個側臥的姿勢。誰知那一隻能看見的左眼,望見臉旁一截伸出泥土的白骨。
沈繹當場驚起。
他趕忙就要跑,可這具殘破的身體叫他活動起來極其吃力,少了一隻眼的視角,右耳也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極不平衡,走兩步路就一個跟頭。
沈繹一瘸一拐地挪到了亂葬崗之外的一處空地,呼哧呼哧地癱靠在一棵禿嚕皮的歪脖子樹上。
他一手拖著腮,望著亂葬穀中的一片衰敗,心中暗自想著,反正任務時間也無限,且不說這任務是對是錯,就算報仇,那也得先提升修為不是?魔君可不會坐等著他來報仇。
眼下的頭等大事是先活下去。
這叫沈繹回想起穿越時係統給他的技能
【免疫一切疼痛,受到傷害可提升修為】
金手指才是他最在意的。
沈繹反複向係統確認後,心中暗爽,若是受到傷害增加修為,又沒有疼痛,那找個沒人的地方拿把刀沒日沒夜地捅自個就天下第一了,豈不美哉?
沈繹握著手中的木碑,底部有尖銳不一的木刺,對準了滿是疤痕的手臂,刺啦的一聲滑了下去。
火辣辣的疼痛從臂上襲來。
媽的,這係統騙人!
【你不是說免疫一切疼痛嗎!?】
【條件限製:您自身帶來的傷害無效。】
沈繹罵著娘,趕忙用衣袖覆住了血痕。
無效不早說?
他用僅有的一隻眼朝天翻了一個白眼。
【警告:請宿主不要試圖卡bug。】
沈繹挑了挑眉。
【怎麼算卡bug?】
【非意外與非他人主動行為。】
【卡bug會怎樣?】
【係統檢測到宿主卡bug行為,將撤銷此行為疼痛免疫,並且加倍返還,修為受損。】
沈繹:“……”
他低頭看了看手臂的血痕,鮮血已經結咖,他為試探並未下手多重,怪不得手臂痛到炸裂。
也就是說,免疫疼痛的範圍隻有意外,和彆人主動對自己的主動傷害。
且受到傷害時,可增加修為。
【增加修為後會如何?】
【宿主將得道成仙。】
沈繹一怔。
*
說到得道成仙,沈繹從沈青池的記憶中也知曉,這個世界是一修仙世界,普通修道者修為達到一定的高度,便能飛升成仙。
這就不得不提到,這個世界修真者的修為等級從低到高:
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渡劫
渡劫飛升成仙後,才是真正開啟修仙
地仙-真仙-玄仙-金仙
渡劫之前的修真者是為修道之人,為凡身,壽命最多五百年。渡劫飛升後,才是真正的仙身。
仙界上有三位金仙,與天地同壽,是為真正意義上的長生不老。下有十二玄仙,三十三真仙,若乾地仙,壽命皆以五百年往上,各司其職,受凡人供奉。
修仙之人,最渴望達到的境界就是金仙,不老不死,金身不滅。當然,若是以普通人的身份,能從凡人渡劫飛升為一地仙,也便知足了。
沈青池當年拜入的仙門卻連一位地仙都沒有,千年來,清崖仙門隻有其師祖到了化神境界,在還有幾日就將渡劫,結果壽命耗儘就嗝屁了。至此再無建樹,是十足十的小派。
而沈青池本是萬裡挑一的上好仙根,幾十年便到了金丹初期,雖然是個人渣,但整個門派都覺師門複興有望了。
誰知半路殺出來一個魔頭滄玄,將沈青池修為全廢、仙根燒的毛都不剩,成了門派的累贅。
不過對此時的“沈青池”來說,有了一受傷害便可提升修為的bug設定,不僅能修複這殘廢的身軀,說不定還能修成仙界第一人。
這金手指,沒見過。
但有點牛逼。
*
正想著,腦中的機械聲又響起。
【溫馨提示:係統已將您需知曉的信息全部告知,請宿主儘情自由探索,係統將在10秒後下線,關鍵時刻將重新鏈接宿主。】
沈青池:“???”
【10,9,8,7,6......】
【等會———!!】
【3,2,1,0——滴————】
隨著滴的一聲,女聲消失在腦中。
隻留沈繹在風中淩亂。
沈繹心中鬱悶,叫喊著係統十幾遍,卻都無人應答。
身旁卻兀自落下幾隻烏鴉和禿鷲,許是食慣了死人肉,體型比普通烏鴉大了幾倍。它們歪著頭望著許久不動的沈繹,戳著喙就來叼他殘破的衣衫。
沈繹挑了挑眉。
人善被鳥欺,這烏鴉眼裡也沒人?我看著像死了?
他低頭望了望自己,白袍上掛著一層淡青色的衣衫已破爛不堪,隨處混著泥土與褐色的血跡,衣袖上破開的絲線也隨著風飄來飄去。
他內心:“......”倒也不能全怪鳥。
得先離開這個死人地方。
沈繹摸了摸滿是疤痕的臉,為了自己好,也為了彆人好,伸手將自己中衣下擺扯了些白布,將自己的臉全包了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而後環顧四周撿到了一根筆直的木棍,支撐著一瘸一拐的身軀,沿著一條山路走去。
*
亂葬穀因怨氣極重,寸草不生,等看不到身後的墳塚,眼前才逐漸有了綠意。
山路蜿蜒,再加上腿腳不便,沈繹,哦不,沈青池行動極其緩慢。
走了小半個時辰,沈青池才靠著手中的棍子稍稍習慣了些極不平衡的身體,此時山間已是蔥蔚洇潤,豐草長林。
聞不遠處有嘩嘩的水聲,他越發地口乾舌燥,便加快了步伐。
沈青池快步走著,倏地,不遠處沙沙地略過幾道白色人影。
察覺到了有人,他不自覺地拄著棍子趕忙跟上前去,想見見這個世界的活人。
沒走片刻,麵前豁然開朗,一片依山而瀉的瀑布與青色山泉映入眼簾。
泉旁站著一黑衣少年,依著身高瞧著像是十四五歲。
少年身形單薄卻不失挺拔,墨色長發高高豎起,紮著一根暗紅色的飄帶隨風飄動,意氣風發。
而當他走近,才發現那少年黑衣上夾雜著數不清的暗紅的血痕,貴氣中有些落魄,手中握著一把半臂長的銀刀匕首。
那幾道白影也落在不遠處,定睛一看,是幾個手持青劍的白衣人,神情凶狠地劍指著那少年,似是將他逼近了泉邊。
幾個白衣人仙氣飄飄,一塵不染,相比之下,那泉邊的少年形單影隻,有些可憐。
正琢磨著,那幾個白衣人已然起勢要衝向那少年。
沈青池瞧著那少年迅速反應,就向後側方退去,越退越離他越近。倏忽間,隻見那少年腳下一陣風,就從他眼前消失。
而下一瞬,沈青池感覺到身後一陣冷氣刮過,汗毛豎起,右側脖頸間覆上了一個冰冷的刀尖。
“彆動。”一個低微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