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入宮!(1 / 1)

昱朝三年,初春。

庭院中,殘雪未融,晨露凝寒。

新春的餘韻尚未散儘,燈籠還掛在簷下,染著喜慶的朱色,卻被清霜壓了幾分暖意。

顧府內堂,燭火搖曳,卻映不出半分闔家團聚的安寧喜悅,反倒透著幾分變動與不安。

"什麼?你要入宮?"

內堂寂靜得落針可聞,顧矜跪在中央,低垂著頭,如霜雪般的脖頸在燭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仿佛一尊精致卻易碎的白瓷。眾人驚愕的目光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

"矜矜!"嫡姐顧盈率先打破沉寂,全然顧不得素來端莊的舉止,跌跌撞撞地衝到妹妹身邊,蹲下身,一把握住顧矜的手,"一入宮門深似海,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從小嬌養在家,如何應付得了那些明槍暗箭?"

"是啊,你與沈候家的小世子情投意合,青梅竹馬十數載……"母親柔聲細語中帶著焦慮,欲言又止,"待你今年及笈,侯爺必定登門提親,何必去那龍潭虎穴……”

"咱們顧家世代簪纓,從未靠過女兒家攀附皇恩。"坐在上首的父親顧定遠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椅子扶手,"我竟不知,養在膝下十數年的女兒何時生了攀龍附鳳之心!"

顧矜心中一顫: “爹爹,娘親,你們教養矜矜長大,還不了解我的為人嗎?若是矜矜有攀龍附鳳,數典忘祖之意,可教蒼天一道雷,將我劈死!”

“矜矜!”顧盈被她的話嚇得臉色一白,連忙伸手拽住她的衣袖,急聲道:“這也是能隨意賭咒發誓的?!”

顧矜低下頭,手指攥得更緊,指節泛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帶著幾分哽咽:“此次入宮……實在是有不得不為的緣由。請爹爹、娘親、姐姐相信矜兒,我一定會光耀門楣,護顧府上下平安。”

"光耀門楣?"顧定遠猛地起身,墨色官袍帶起一陣布帛撕扯之聲,虎目中怒火翻湧,"我堂堂鎮守將軍府,需要靠你一個女兒家來謀前程?"

"罷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要入宮,那便去吧!從今日起,你的生死榮辱,與我顧定遠再無乾係!"

"夫君!"母親急忙起身想追,又回頭看向依舊跪在地上的顧矜,眼中盈滿心疼與無奈,"矜矜,你這是何苦啊……"

堂內愁雲慘淡,氣氛凝滯。

忽然,一道急切的少年聲音自門外傳來:“表妹!”

顧矜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眼睫微垂,眼底掠過一絲冷意。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沈鈺,沈伯侯家的小世子,那個她前世天真以為會護她一生一世的“命中良人”。

顧盈見狀,神色鬆了鬆,衝沈鈺福了福身:“世子來得正好,還請你好好勸勸妹妹吧。”說罷,便悄然退去,給屋內二人留出了說話的空間。

沈鈺快步上前,玉冠束發,月白錦袍映著燭光,越發顯得眉目如畫。他的神色帶著幾分焦急,舉手投足間仍是那副翩翩貴氣,仿佛什麼都未曾改變。

可在顧矜眼中,這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卻透著幾分刺目。

他在顧矜麵前蹲下,急切地伸手想扶她:“矜矜,到底怎麼了?顧府簪纓世家,軍恩令下,不必應選秀之詔,你為何突然動了入宮的念頭?”

顧矜那雙曾經溫柔繾綣的眼睛,此刻卻像結了一層寒霜。

多諷刺啊。

前世,她也曾天真地相信“簪纓世家不必應選”的謊言,滿心歡喜地等待與世子的婚約。可這一切,不過是上位者精心編織的陷阱,將她和顧府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在權謀爭鬥的漩渦中,那所謂的軍恩令頃刻被扭曲成顧家“攜恩求報,居功自傲”的死罪。朝堂風向驟變,她被逼倉促入宮,卻早已失了聖上與太後之心。

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在深宮之中成了催命的禍根。後宮嬪妃的明槍暗箭接踵而至,她活得連最低賤的宮婢都不如。甚至連與沈鈺的青梅之情,也被汙蔑為苟且私通,惹得龍顏震怒,將她打入冷宮,任其自生自滅。

父親為救她,跪遍朝堂,連番上書,隻求以性命換她一線生機。然而,那得寵的娘娘怎會放過這個立威的機會?一紙莫須有的通敵罪狀,便讓滿門忠烈的顧氏血染午門。

她親眼看著父親與幼弟的頭顱落地,聽聞母親在牢中服毒明誌,連已嫁入太傅家的嫡姐也因失了娘家庇護,被休棄流落街頭,慘死他鄉。

最可笑的是,那個曾經發誓要護她一生一世的表哥,在郡主的石榴裙下,早已忘卻年少山盟。他不僅與顧府劃清界限,還親口否認那份青梅之情,說她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倒貼之人。

也是這樣一個冬日,她渾身是傷,衣衫染血地跪在侯府門前,如喪家之犬一般哀求著。而他卻正與郡主舉案齊眉,連一麵都不願見,隻冷冷地傳出一句:"顧家已是昨日黃花,舊人何必苦苦糾纏?"

舊人?嗬,年少情深,連姓名都不配被提起,隻有舊人二字。

何其涼薄,何其可笑?

顧矜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翻湧的恨意,再抬頭時,已是梨花帶雨,眸中隱隱含著一汪淚水,仿佛隨時都會落下。

喜歡作秀喜歡演?

沒問題,姐姐三分淚,演到你心碎。

她輕輕吸了口氣,語氣中透著無奈與心痛,聲音微微顫抖:“表哥,矜矜如何甘願?隻是詔令已下,凡適齡未有婚約的官家女子,都得進宮待選。軍恩令費了父親一世軍功,為的是家族一世平安,矜矜不過家中幼女,又怎能棄家族於不顧?”

她故意抬起淚眼看向沈鈺,眼波流轉間帶著幾分刻意的期許,聲音輕柔得近乎勾人:“若是鈺哥有心,不如去稟了聖上,先行求娶?矜矜若與侯府有了婚約,便可免去選秀之責,也可保全顧家的名聲。”

這一句話仿佛一記重錘,砸得沈鈺麵色僵硬,顧矜向來柔婉,事事以他為先,細想來,這竟是她第一次開口求他。

"矜妹妹......"他張了張嘴,支吾半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躲閃著目光,"並非我無意,隻是......"

他低頭斟酌用詞,掩飾著眼底的不安:"此舉怕是會被有心之人誣為藐視聖諭,甚至......甚至說我們二人無媒苟合。若是壞了妹妹的清譽,那可如何是好?"

顧矜低垂著頭,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恰好遮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冷笑。

果然,還是這副怯懦的嘴臉。

沈家的把戲從未變過——明明是他們侯府享儘榮華,卻要讓顧家擔了所有罪名。這般懦弱無能之人,也配說什麼護她周全?當真以為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能再次蒙騙於她?

她心底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聲音依舊柔和:“鈺哥說的是。”

她輕輕點頭,語氣裡滿是委婉與順從,仿佛一朵被風雨打落的嬌花,“侯府勢大,尚且不敢觸怒天顏,這等狂悖之事,又豈是我一個小小鎮守將軍府敢做的?”

矜矜緩緩抬起頭來,眼波盈盈,淚光閃爍,聲若遊絲:"鈺哥,矜矜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如今孝道情義難以兩全,該如何是好呀?"

美人垂淚,弱柳扶風。這般我見猶憐的模樣,任誰看了不為之心軟?

果然,沈鈺頓時慌了神。原本準備勸說顧府自行上奏的話,被這一眼看得煙消雲散。

他心中一陣愧疚,連忙開口安撫,語氣中帶著幾分討好:“妹妹莫急,你且等我回去與侯爺商議,再想想辦法。”

顧矜輕輕點了點頭,眼中淚光更盛,似是感激又似是無奈,聲音微顫:“鈺哥也不要為難,若是今生無緣,矜矜隻願來世不要身在官宦家,隻求能與鈺哥相知相守,平淡一生。”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柔情似水,竟讓沈鈺聽得心頭一震,又是感動,又是羞愧。看著表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恨不得立刻應下幫她出頭。

可想到父親的警告,他又縮了縮脖子,隻能敷衍般寬慰道:“妹妹放心,此事我一定儘力。”

他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幾句,終究是不敢多留,匆匆離開了。

看著那道倉皇而逃的背影,顧矜眼中的淚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譏諷的冷笑。

這樣的懦夫,也配得上她的真心?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個匍匐在他人腳下乞憐的“舊人”。

顧矜冷冷勾起唇角,沈鈺的愧疚、心軟,還有侯府的權勢,不過是她手中的棋子罷了。

她的目光越過庭院,似乎在望向遠處那片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那裡,才有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至於沈鈺...她嘴角揚起一抹諷刺的笑意,這樣的窩囊廢,也就隻配做一塊墊腳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