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陵儀式開始,走在最前方的是珍寶陪葬和人牲祭品。
首先就是獻上人牲,十一口棺木觸目驚心,除了已經封棺的西莫兒,十個妙齡女子被推搡著壓送而來,她們衣著光鮮,目光恐懼,反手被捆綁著,嘴裡還塞著布條,無法開口說話。儀式上的人群一片寂靜,眾人都等著看,現場將如花女子們灌入毒酒釘入棺木,大祭司的咒語中是要將年輕的靈魂一並封印,這就是傳承百年的王室殉葬。
“牲人獻祭,天神賜福。”大祭司喝道。
跪在地上的女子們瞬間驚恐起來,她們是最卑微的采女,即便死亡也要淪為奴隸的下場。其中,一個女子突然暴起掙紮,睜大雙眼撞向王後的鳳輦。押送不備,差點被她鑽了空子,忙將她按在地上,大祭司瞬移鉗住那女子臂膀,一用力便卸了下來,女子一聲慘叫,忍著劇痛向大祭司伸手,眼神死盯著他,像是在求救。
大祭司揮開衣袖,冷冷道:“灌酒。”
命令一下,立刻有侍衛帶毒酒上來,女子的臉摩擦著地麵,好不容易嘴裡的破布被拔下來,她掙紮拒絕毒酒,嘶喊道:“大人,救我。”阿祇終於認出,這個女子正是阿依那。
阿依那頭發淩亂,已經被打扮成華美的殉葬妝飾,臉上有詭異的符文,她精致的衣裙在地上被磨得臟汙破裂,阿依那卻像見到救命稻草狠命地朝大祭司乞求,“大,人,救,我。”
她苦苦看向他,可是大祭司不為所動,阿依那幾近崩潰,以往種種劃過腦海,從初遇到重逢,她為他拚儘所有。但或許是采女的宿命,逃得過十五,卻終逃不過初一,終究是死局。
五年前……
阿依那已為采女數年,她因單薄體弱,得了官采恩典回鄉修養探望母親,途中差點被強盜擄了去。幸好被一個少年所救,少年冷冰冰地丟下她,她卻悄悄跟著他一路,因此惹怒少年,被一掌劈昏扔到了路邊草叢。此後數年,她每年出宮都拚命尋找少年下落,她知道少年不是於闐人,可是尋遍了商隊,她也再沒見過他的蹤影。
天可憐阿依娜的祈禱,這年采玉祭,居然讓阿依那又見到了他,昔日少年變得高大偉岸,臉上添了一道疤,仍舊是冷漠的表情,讓阿依娜一眼就認出了恩人。
阿依那再按耐不住渴望,在王宮無人的角落,向侍衛打扮的男人表明心跡,即便連他的真實姓名都一無所知,她堅持要跟隨他報恩,隨他遠走高飛,為奴為婢,這一次男人竟沒有拒絕,阿依那欣喜若狂。之後,阿依那違背良心求妹妹米耶幫她脫身,以身替她為采玉祭采女,更讓她覺得是天意的是,她真的感動了天神派彆人替代她們。
有一天,戴著麵具的“大祭司”接她入了王宮,她知道麵具後就是她心心念著的少年,阿依那不敢問他的身份,心甘情願地聽他差遣,直到有一天他把她丟到藍毗尼宮,照顧一個假冒公主的女人。
阿依那奮力爬來,終於碰到他的衣角,乞求道:“大人,求你……救,救阿依那。”
大祭司無情後退一步,“為先王殉葬,是你的榮耀。”
阿依那被大祭司的冷言鎮嚇,不肯置信,她的眼神從期冀轉為憎恨。
侍衛又要堵她的嘴,諾伊都尉卻製止侍衛,“既然是殉葬的采女,給她些體麵吧。”
侍衛將瘦弱的女人拖起,慘白的臉落在眾人麵前。
諾伊冷冷道:“你還有何遺願,老夫成全你。”諾伊灰色的眼眸發出凶光,像又洞穿了什麼好戲,他很熟悉那種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眼神,可惜這女人不夠瘋癲,隻會嘟囔一句:“為什麼……”
大祭司冰冷如斯,一言不發。
阿依那冷笑了起來,癱軟身體,這麼多年心甘情願為之付出的男人,最後連句話都不願和她多說。她越笑越瘋魔,怨毒地朝阿依夏木公主看去。手指哆嗦地指向公主,忽然吼道:“她,不是公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是公主?那是誰?”
有人開始議論,王室僅有的血統,不容混淆。
所有的目光集中到馬車上的女子,白色鎏金飄逸的喪服,抹額下的眉眼,睥睨這個如螻蟻般的女人,冷冷承受她的指控。諾伊命人包圍王後和公主的馬車,笑道:“來人,將她的麵紗取下。”
“不必了,今日大喪,孤不與你們計較,既然都尉懷疑,孤便讓你們看個清楚。”
說完,阿依夏木自己揭開臉上的麵紗,於闐從來民風開放,見過公主真容的豈止少數,尤其是王公貴族,誰家還沒受過公主給的委屈?對這個驕縱的人莫不熟悉。
沒了麵紗的公主,儘是霸氣,“怎樣?孤可是假的?”
沒錯,公主還是那個公主,阿依夏木,囂張明豔。
除了李玄盛和獪胡王的人馬,眾人紛紛低頭跪拜,“公主息怒!”
阿依那傻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晚公主還是那個漢人女人,大人如眼珠子般看護的女人,怎麼一夜之間,她就不是她了?
被公主駭人的眼光所攝,阿依夏木大發慈悲地說:“你可願去死了?”
“不……”阿依那真的怕了,囁嚅著看向大祭司。
“不,不可能,明明是假的。”
阿依那像到處攀咬人的瘋狗,突然醒悟,指著大祭司大喊:“你,不是他。”
“念在你為國主殉葬,本祭祀亦可遂了你最後的遺願。”
大祭司也將手靠近寬目大耳青銅麵具,緩緩揭下,露出一張因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麵容。
人們看到原本清秀的男人臉上,深色的圖騰刺青正在額心,那是昔日於闐王親自所刺。於闐大祭司自幼從舍都羅家族中選出,經過數年嚴格的宗室教養,一旦當選,便會在其額頭燙上祭司印記,這也標誌著他將終身無欲無求,直至用生命侍神。
不再有人懷疑,甚至對這位年輕的祭祀多了一絲敬意。
大祭司優雅地戴回麵具,冰冷如斯。
她想說的是:他……不是大人。事實也正如她所說,戴麵具的人不是她跟隨的恩人,而真的是大祭司。阿依那隻覺天崩地裂,分不清虛幻現實。
“你,不是他。”阿依那瘋了,反複囁嚅。
群臣隻覺場麵滑稽,毫無耐性:“采女妖言惑眾,賜死她!”
侍衛上來堵住了阿依那的嘴,她沒有掙紮,其他的采女們知曉死神將至,有的昏死過去,有的開始哭泣,有的使勁掙紮,有的苦苦哀求……
諾伊厭倦了這場鬨劇,閉了閉眼已沒了耐心,幾個宦官馬上端著酒壺和酒杯走來,捏開她們的下頜,灌了毒酒進去。采女們紛紛倒地,王後身側帶著幕笠的女子,衣袖下的手不停顫抖,對於這樣的殉葬場麵,辛薇再一次深切體會到身處曆史洪流中的無力感。阿依那在迎接死亡的最後一刻,突然將目光轉向辛薇的方向,瞳孔一緊,瞪大眼睛不肯瞑目。
采女的死亡,仿佛隻是大喪一個小插曲。
“送入人牲,祭祀天地。”大祭司繼續儀式。
“全都帶下去。”諾伊冷冷下令,裝著十具年輕少女的棺木,被抬入陵寢。
這時,變故又起……
“快看,那是什麼?”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著白玉河的儘頭,那邊出現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他們緩緩聚集,朝青石陵寢的方向而來。送葬的隊伍有些混亂,阿祇掀起幕笠一角,看到從四麵八方湧來了無數平民百姓。
稷小聲在玄盛身後說:“主子,人來得太快,青石陵寢兵力不足。”
玄盛的臉上看不出慌張,“按計劃行事。”
近千人的送葬隊伍卻沒有這樣的淡定,連日的動亂加上和田城的局勢,百姓帶著不安憤怒包圍而來,有的帶著簡單的武器,有哭訴聲夾雜其中,世家貴族們先頂不住,紛紛往深山中逃竄。
玄盛與星夜互看了一眼,早有默契。
喀龍吹了個呼哨,一批獪胡勇士從四周的林子裡冒了出來,團團圍住送葬隊伍,準確說,他們是將這些貴族老爺們護住,將箭頭對準彙集而來的人群。
“護駕!”侍衛中有人大喊。
諾伊灰敗的眼神發出溢彩,期待中的毀滅,來得再猛烈一些才好,他大聲嘶喊:“殺光這些暴民!一個不留!”
最前麵的百姓聽聞,情緒立刻爆發,高喊:“這幫狗娘養的,殺了采女殉葬,還搶了我們的糧食,送給胡人那些狗強盜,你們看,獪胡人要對咱們下手啦,大家報仇啊!”另一個方向也有聲音傳來,“殺了他們,放城外的大秦人進城,殺胡人。”稍微理智的人也在喊:“不能開城門,開了就得打仗。”
更多的聲音:“反正沒活路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就算死,也要給我的女兒報仇!”
一聲令下,獪胡射手放出成百上千支飛箭,應聲飛向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