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堂就在眼前,幾人腳步加快踏進文景堂,堂內眾人立刻迎了上來。
裴明辭端坐後,問“為首官員身著什麼顏色”
護衛仔細思考“……緋色袍,青色袍”
裴明辭與管家對視一眼,管家道“不過縣級,做如此吃力不討好之事?”
龍虎寨占地麵積極廣,處崇山峻嶺中,地勢險要,位置偏僻,即使要明確劃分,也並不隻在一縣之內,處在幾縣交界處。
一般山寨基本都會與當地官府達成利益輸送,輕易不會為難。
他們山寨自是與各個縣都達成了利益輸送,也展示過實力,以他們所展示給縣城的兵力是比當地縣城強大的,但凡知縣是個有腦子的,就不會乾圍剿他們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王家村被屠,過於慘絕人寰,各地知縣在事發後格外團結,直接聯合上報省級,縣級官府隻需要配合。
他們現在就好奇是哪個沒腦子的知縣。
裴明辭若有所思,接著眉眼間含雜著幾分無奈。
寨內之人大多常年生活在寨中,並不認識那些官員,但身處亂世便不可能獨善其身,而且他們還所謀甚大,文景堂中自是有專門負責與外麵的人進行交易的人員。
一文景堂之人打探完情況返回,推門進入,看向座上的裴明辭。
“是渡縣知縣,所帶之人至少千人。”
渡縣?有人偷偷把視線轉向夫人。
一人驚呼“如此大動乾戈?這怕是全縣的兵力都來了吧”
有人語帶諷刺“這官府何時如此愛民了?”
來者道“其中還跟隨著夫人的繼妹,要我們交出夫人。”
眾人紛紛看向裴明辭,在搶親之前他們是調查過夫人的,自然知道裴家的事情。
息縣裴家嫡女裴明辭,德容兼備,素有才名,閨閣女子的典範。
然上天好似格外厭棄她。
生母早逝,繼母不慈,父親風流。
第一門親事,便是這渡縣知縣,青梅竹馬,被繼妹搶去。
第二門親事,大婚之日被……咳,不提也罷。
渡縣知縣生性懦弱,是萬不敢與他們開戰的,那就隻能是夫人的繼妹從中起了極大的作用。
可夫人繼妹為何要這樣做?
傳言中兩姐妹並不和睦。
夫人繼妹就是想落井下石也不必專門跑一趟,夫人的惡名早已傳遍整個暉州,暉州束王早已下了剿匪軍令,令萬沛省官府處理此事。
其實鎮東王謀反,當今的製度也給了極大的便利,異姓藩王在其封地擁有很大的軍政權力,在其封地上可以任免官員,調遣軍隊等。
在藩王的封地上藩王就是皇帝。
這項權力是隨著朝代的更迭漸漸壯大的,異姓藩王背後代表的便是好幾個世家大族,他們之間相互聯姻,舉薦形成錯綜複雜的關係網。
皇權至上的推崇者皇帝,自是不會允許藩王的權利越來越大,對中央政權構成嚴重威脅。
且當朝的開國皇帝在京城及其周邊精心構築起龐大的軍事防線,囤積的兵力數量遠遠超過所有藩王兵力總數和半數以上,整個京城的軍事力量猶如一隻嚴陣以待的巨獸。
除非所有藩王聯合謀反,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一軍事布局為皇權提供了強大的後盾和威懾力,如此軍事力量作為底氣,皇帝已經推出了一係列製度政策削減藩王權力,但沒人會輕易放開已經在手中的權利。
周邊敵國虎視眈眈,邊境由藩王鎮守,一旦強製武力壓製,平日爭搶地盤的藩王便會立刻形成同盟,舉國大亂,敵國定會趁此狠狠撕咬一口。
這一僵持便是十幾年,聖上徐徐而圖之,派遣了無數優秀的青年才俊前往地方。
在這僵持中,皇帝對封地增加賦稅,藩王加大對封地百姓的盤剝,將負擔轉嫁在百姓身上。
為了那個早晚會到來的戰亂結局,上位者征調大量的勞役用於軍事防禦,打造兵器等。
鎮東王此舉打破了十幾年的僵局。
十幾年過去,朝廷與藩王之間可通過此戰重新評估實力。
皇帝有理由派兵鎮壓,此鎮壓鎮東王一戰對於皇帝來說必須勝利,他要向其他藩王展示皇權的威嚴和不容侵犯,也給其他藩王一個表態的機會。
其他藩王緊張觀望,不敢輕易表態,想通過此戰觀察鎮東王實力是否足夠,是否與周邊敵國等強大的外部勢力支持,值得他們冒險與他合作,等待局勢的進一步明朗化。
如此緊要關頭暉州束王自是想要快速解決這一惡事,防止動蕩進一步加劇。
所有藩王在這個互相觀望評判的緊要關頭自是要表現出與平時無異的姿態。
裴家現在需要做的隻是與夫人斷絕關係,防止成為眾矢之的。
而不是發兵圍剿山寨,要山寨交出夫人,不僅是違背省級官府的命令,還讓人懷疑裴家是否要包庇夫人。
看來流言不可偏信。
但總歸是夫人的家事,眾人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管家試探性的問。“那我們該如何處理?”
自家人自是不能打自家人的。
裴明辭道“小孩子胡鬨而已。”她起身。“我去就可以。”
這語氣可不像有嫌隙,果然傳言有誤。
且通過收留王家姑娘,王家村被屠之事在外界的輿論導向,他們合理懷疑這件事就是夫人自己傳出去的。
是早已料到會有如今的局麵提前與裴家劃清關係嗎?
那這也布局過久了。
正常人會有如此長久的謀算嗎?
但一想做這件事情的是夫人,倒也合理。
眾人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八卦,這幾天連續高強度工作,他們精神沒有一刻鬆懈。
此時都想休息休息,換換腦子。
好吧,最重要的是他們對夫人充滿了好奇。
感受著眾人希冀的視線凝聚在身上,管家輕咳一聲。“我們與夫人同去吧,未免出什麼意外?”
不待裴明辭說什麼,管家補了句“夫人不還說讓我們不要太過緊張嗎?我們出去會一會這個渡縣知縣,放鬆放鬆心情,當提前演練了。”
本沒什麼不對,但他補的那句話……
說完向來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管家耳根有些發燙。
他唇角抿直,有些羞惱,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如此幼稚。
這不就是報複方才夫人對他說的話嗎,他何時變得如此報複心強,斤斤計較了。
這與他平時雲淡風輕,一本正經的樣子出入很大。
他能想到裴明辭自然也想到了這層,但裴明辭並沒有點破,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允了。
管家熱度下降,鎮定下來,淡定的同去。
但這微妙的幾分氣氛變化自然逃不過文景堂眾人的眼神,他們眼珠在兩人之間滴流亂轉。
說實話,自從夫人來了山寨,感覺管家那張生人勿進,霜氣橫秋的臉都生動了許多。
雖然幾人都瞧著一身文人氣質,但卻沒一個不會騎馬的。
一匹駿馬急速奔來,看到一行人眼前發亮。“夫人的繼妹說一炷香之後若是還見不到夫人,便直接發兵攻打。”
裴明辭聲音仿若裹挾著冰碴,冷冷地斥道“胡鬨”
周圍的空氣都仿若凝結。
這是眾人第一次見夫人如此動怒。
夫人一貫是平靜的,語氣也是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卻不怒自威,不敢輕易冒犯。
第一次看見夫人如此冰冷淩厲的神色,雖然怒氣並非針對他們的,卻也讓他們心頭發緊,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放緩。
在夫人寒意加持下,眾人加快速度,不過片刻便到了山腳。
山腳之下果然聲勢浩重,弓手,土軍,鄉兵等縣級可調配的兵力全嚴陣以待的聚在山下。
為首之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公服為緋色袍,束著銀飾革帶,臉龐白皙,一看便是世家公子模樣,書生氣明顯。
此時眼眶卻有些微紅,時不時抬頭看向裴明辭,又快速低頭,那欲說還休的模樣看的與文景堂眾人一陣牙酸。
這是舊情未了,文景堂眾人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瞬間曖昧起來。
與他並列的是一位身著勁裝的女子,年紀尚瞧著稚嫩,眼神卻比一旁的知縣堅定的多,此時正狠狠地盯著騎馬而來的一行人,視線的焦距是裴明辭。
兩人便是知縣與知縣夫人。
再旁邊的便是縣裡的縣丞,縣尉等,公服為青色袍,束銅飾革帶,看向裴明辭的眼神中帶著懼怕與鄙視。
這明顯才是一個正常人的眼神。
夫人繼妹裴舍在馬上揚聲開口。
“裴明辭,你的好夫君呢,你在信中說他是良配,讓我們不用擔心。”
山寨眾人卻被她嚇了一跳,居然有人敢直呼夫人大名。
裴舍繼續諷刺“但是大事當前,他卻龜縮在山寨之中,把你一介女流推到台前。”
“你平素最為端莊守禮,謹遵女戒女訓,以夫為天,王家村被屠一事駭人聽聞,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要為他承擔所有的罪責嗎?跟我回裴家,我會與萬沛省官員解釋清楚。”
文景堂眾人瞪大眼睛,好一個顛倒是非。
在以前,他們在外聽說可能也會相信這繼妹口中的說辭。
畢竟夫人一介女流,閨閣女子典範,而大當家是惡貫滿盈的惡匪。
可現在想著大當家臉色蒼白,見血就暈的狀態……,倒也不必如此抬高大當家。
他們正想辯駁,對麵便先起了內訌。
對麵縣丞神色肅然,沉聲道“下官深知夫人愛護家中姊妹心切,這本是人之常情,令人感佩。但夫人也不可肆意妄言,彼時之事,周遭諸村之村民皆親眼所見,眾目睽睽之下,豈會有假?難不成這諸多村莊的百姓會無端串通一氣,編造不實之辭來欺瞞眾人”
縣丞語氣陡然一轉,變得悲涼而沉重,“知縣大人與其他縣的幾位知縣同仁早已將折子呈遞上去,您這樣顛倒黑白,執意要混淆是非,這讓知縣大人該如何自處?又將本縣那些無辜的百姓置於何地呢?”
縣尉在一旁微微點頭,也緩緩開口“縣城大人說的有理,知縣大人念夫人姊妹情深,特帶您來見最後一麵,此乃大人的一片仁善之心與憐憫之意啊,您不能如此對待知縣大人的一片好意,置他於險境之中。”
本一直沒有反應的知縣大人在聽到‘最後一麵’以後,眼眶瞬間紅透了,日光艱難地穿透森林層層疊疊的枝葉屏障,灑下斑駁的光影,而那光影映照在知縣大人的眼中,竟反射出一層薄薄的水霧,隱隱閃爍著淚光。
他欲蓋彌彰的低下頭遮掩,沉浸在自己悲傷的情緒裡無法自拔,沒有一點為自己夫人開口的意思。
裴舍也沒有轉頭向她的夫君求救,臉上帶著怒意盯著出聲二人。
“裴舍,過來。”一道冷聲傳來,不輕不重,卻恰好讓情緒激動的裴舍聽了個一清二楚。
裴舍眼神凶狠刮了兩人一眼,立刻翻身下馬。
知縣也要翻身下馬。
“呂更朝,老實待著。”冷聲再次傳來。
被直呼大名的知縣呂更朝一副被打擊的極深的模樣,愣在原地。
裴舍哼笑,臉色稍緩。
“夫人如今代表的是我一縣的臉麵,卻當眾與如此惡名昭著的女子——”
利劍出鞘的聲音清脆的響在耳邊。
縣尉大驚,竭力穩住臉上的神色看向雙眸寫滿陰騭的女子。
裴舍手拿長劍用刀背拍打著縣尉的臉。“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隨著刀背的拍打可以看到縣尉養尊處優上的臉上軟肉的震顫和留下的紅痕,那力度絕不是開玩笑的。
“裴舍”
裴舍冷哼一聲,輕蔑的撇了縣尉一眼,把刀扔在地上。
待她離開,縣尉猛的吸了口氣,急促的喘息著。
兩方人馬隻見裴家姐妹離去,身後跟著兩個丫鬟,徒留兩方人馬兩兩相望。
*
幾人一路無言,行至一處清幽靜謐之地,周遭靜謐,唯有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
剛一站定,裴明辭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跪下”
裴舍聞言,毫不猶豫的跪下,隻是那緊抿的雙唇與微微上揚的下頜,泄露了她滿心的不服氣。
“是你花夫人讓你這麼做的?”裴明辭聲音裡聽不出絲毫波瀾,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不是,毫無乾係,是我自己要來的。”裴舍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你做了這麼大的事情,卻沒有一句解釋,難道……裴家在你心中,竟如此無足輕重?”
“我做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過問。” 裴明辭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私自前來,我看你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小翠,打!”
裴舍眼神看向身材高挑的丫鬟。
小花撇撇嘴,嘟囔轉過身著“誰想看啊。”
裴舍把衣衫脫下隻著中衣,小翠上前抽出腰間的軟劍狠狠的抽向裴舍。
裴舍跪的挺直,眼神看著前方,隨著鞭子一道道的落下,裴舍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可她緊咬著早滲出血的嘴唇,倔強的不發出一聲悶哼。
又一道鞭子落下,她重重趴在地上,鞭子依舊沒停,她攥緊著拳頭,眼神卻依舊死死看著裴明辭。
裴明辭緩緩走向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嗎?”
裴舍死死咬著唇瓣。
裴明辭抬手示意暫停。
小翠立刻停下。
“看來不知道。”裴明辭俯下身“今日前來營救,你是去求的知縣大人還是你自己做的主調來的兵。”
裴舍額頭滲出的冷汗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又再次滑落到地上。
她不由自主的避開眼神。“我求的知縣大人。”
裴明辭平靜道“成婚三年,一個小小的渡縣都拿不下,出個兵還要去求那個廢物。”
裴舍握緊了拳頭,一直昂著的頭也漸漸低了下去。
小花背著身趁機落井下石,幸災樂禍道“就是,我剛才還看縣中其他官員反駁她,她也毫無辦法,一點兒威嚴都沒有。”
裴明辭冷聲道“我教訓自家人,輪得到你來置喙。”
小花的背影一僵,立刻乾脆利落的跪地。“屬下知錯。”
聽到那個詞語,本低垂著頭的裴舍鼻尖猛地一酸,聲音帶著一絲微微的顫抖“姐姐,您繼續責罰我吧,我知道錯了,再給我一個月我一定拿下。”
裴明辭仿若未聞她的承諾,話鋒一轉 “當時我把那個廢物的婚事安排給你,你很不滿。”
裴舍囁嚅著回道“……沒有”
裴明辭自是知道她的口是心非,道“你哪來的臉不滿,一個廢物都拿捏不住,嫁給他後,你可曾調查過他的身世背景如何?隻顧著自怨自艾,覺得自己被拋棄,真是愚蠢至極”
“現在跟我說,要用一個月時間拿下一個小小的縣城,你既如此胸無大誌,那便換其他妹妹來,你滾回裴家看顧著那個廢物,讓他多納幾房為裴家綿延子嗣,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剛才被打了十幾鞭子也未曾落淚的裴舍須臾間便眼眶通紅,急切道“對不起,對不起,姐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
裴明辭居高臨下地睨著她,冷冷地打斷道“兩個月內拿不下宣安省,你就不要姓裴了。”
裴舍卻如臨大赦,一掃剛才的萎靡“謝謝姐姐!”
裴明辭目光森冷地警告“記住,我現在與裴家不能有任何牽扯,回去管好那幫人的嘴。”
裴舍臉色蒼白,連忙應道“是,對不起……”
裴明辭的聲音依舊冰冷,沒有絲毫溫度“你的道歉,於我而言,毫無價值。”
裴舍身體一顫,立刻改口。“是,姐姐我一定做到。”
裴明辭後退,示意繼續。
小翠再次上前,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淩厲的弧線,伴隨著清脆的聲響,鞭打之聲連綿不絕,數不清幾鞭,懲罰結束。
裴舍習以為常的從袖中拿出繃帶,草草地纏繞在傷口處,隨後迅速穿好衣服,除了臉色略顯蒼白,舉止間無半點異樣。
小花從地上起身,湊近裴明辭,揉了揉跪得發疼的膝蓋,剛才操作失誤,一不小心直接跪到一個石子上了。
他看著裴舍的背影,被疼的齜牙咧嘴,嘴上還不停。“真是個缺姐姐疼愛的小可憐。”
裴明辭轉頭看向他。“誰讓你起來了?”
小花迷茫“啊,剛才不是演的嗎?”
話落,他肩膀一疼,被小翠重重摁在地上,雙膝跪地,撞了個悶響。
此地石子眾多,小花疼的臉色一白。
看著裴明辭和小翠離去的背影,小花殃殃的垂下頭,心裡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說話了,再也不配合主子表演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德行,他下次肯定還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