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波光粼粼,河岸兩側,蔥鬱樹木投下長長的陰影,紀莘坐在陰涼下,緩緩講起了前世。
“紀莘是我的真名,我生於康德二年,四歲時和阿娘、妹妹一起進入掖庭。後來阿娘離世,所幸我一直受馮阿娘照拂,甚至得了提拔,成為尚宮局女官。那時的我,太天真,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以為隻要我一心為公、忠於職守,彆人就不可能挑得出我的錯處。”
“一次我無意中發現,一位同僚在偷竊宮中財物,以此在宮外牟利,一番調查之後,我向宮正司檢舉了此事。再後來,隆興三年,先太子謀逆,尚宮局一名掌宮闈門鑰的女官被殺,我被認定是殺人、偷鑰、協助先太子進入宮城的謀逆同黨,被關入內獄。”
陳氿聽得眉頭緊蹙,神色凝重,“後來呢?”
紀莘自嘲地笑了笑,“後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我進入了胡珍珍瀕死的身體,成為了現在的這個我。”
陳氿聽出了言外之意,心尖像被針紮,密密麻麻地疼,“你死了?”
紀莘不語,微微點了點頭。
陳氿定定地看著她,神情似心痛、似自責,紀莘被他看得無所適從,玩笑道:“怎麼,聽了我的悲慘過去,後悔之前坑我、騙我那麼多次了?”
“疼嗎?”
陳氿問得突兀,紀莘沒聽明白,“啊?”旋即又想明白了陳氿問的是什麼,“疼,特彆疼。”
“我……”剛說出一個字,陳氿低下頭,苦澀一笑,又抬頭看紀莘,“我剛想說為何那時我不認識你,可仔細想了想,就算我認識你,恐怕我也什麼都做不了,不過是個無用之人罷了。”
紀莘笑了出來,“宮中哪有男子,你若是認識我,那麼你隻可能是名宦者。”
陳氿被紀莘說得哭笑不得,“你居然還能說笑,也虧你想得出來。”
“也沒必要一直沉湎於痛苦啊,為何不能說笑。我之前很怕講出過去,因為我不知為何我會重新活過來,這經曆太過匪夷所思,怎能告訴彆人。可是好奇怪,你竟然不驚訝。”
“紀茹買凶那次,你關心則亂,曾脫口而出叫紀茹‘妹妹’,當時我覺得很奇怪,甚至在想你是不是有返老還童的本事。大約是因為之前已經有過許多離奇的猜測,所以此刻沒那麼吃驚。”
紀莘順著陳氿的話回憶,她似乎確實喊過“妹妹”。
“你這人太敏銳,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紀莘道。
“你被判作謀逆同黨,是不是因為有人陷害?”
紀莘微微詫異,“你怎麼猜到的?哦,也是,我之前想加入小報,是因為想接近宮中人,你知道這點,自然也就猜得到我在查些事情。”
“紀茹是你的親妹妹?”
紀莘講起自己的事時還算輕鬆,但一提起紀茹卻是神色黯淡,“是,她是我的親妹妹。”
“你們相認了?”
“嗯。我本來不知道該不該相認,但她做的事太危險,我沒有忍住,便和她相認了。”
“她是在為你,還是為她自己報仇?”
紀莘彎下身子,眼睫低垂,無意識地揪扯著腳下的青草,“都有吧。我的事連累了阿茹,我被關入內獄時,她也被抓了,她被人欺騙,替我認了罪。後來我死了,她雖被放,但也吃了許多苦,再後來陰差陽錯地,她遇到了袁適。”
“她無法原諒自己被騙,將一切歸咎於自己。她太自責,執念太深,隻想找出當年陷害我的人,為此不惜一切代價。我不願看她這樣,可我沒辦法阻止她,因為那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
“她將一切歸咎於自己,可你也是,對嗎?”陳氿道,“你會覺得,如果不是因為你的事,紀茹本該活得開心快樂。你又何必責怪自己,你也是被人所害。”
紀莘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坐直身體,“謝謝你安慰我。”
“紀莘,你的事,我同你一起查,好嗎?”
這一次,鬼使神差地,紀莘沒有猶豫,“好。”
陳氿提議的釣魚本就是胡鬨,紀莘和陳氿自然是空手而歸,邱常發見兩人回來,問道:“你們這一下午去了何處?”
“釣魚。”
邱常發一聽就樂了,“魚呢?”
陳氿毫無慚愧地攤手,“沒釣到。”
邱常發笑得促狹,“行,你們兩個真是好本事。”
“這不能怪我們,”陳氿道,“河裡的魚都被小苗摸乾淨了,是他沒給我們留幾條。”
丁小苗蹭地從堂屋衝了出來,“河裡的魚多著呢,我怎麼可能摸乾淨!”
邱常發“噗哈哈哈”地大笑了出來。
用過夕食,這一次邱常發自覺地沒有說送紀莘回家的話,但紀莘主動開口了。
“邱阿兄,你去穠翠閣嗎,我可以和你一道走。”
在喝茶的邱常發險些嗆住,眼神飄向陳氿詢問,他是應該去還是不去啊?
陳氿放下茶杯,站起身拍拍邱常發肩膀,“老邱,出來一下,有事和你說。”
“好嘞。”
邱常發以為陳氿叫他到院子裡,隻是做做樣子,但沒想到,陳氿真的有事要說。
“老邱,留意下永慶公主府的動靜。”
“啊?永慶公主又有事了,還是袁適又有事了?”
“我目前也說不好有沒有事,但你留意著些,看看每日出入永慶公主府的都有何人。”
“成。”邱常發應道。
陳氿和邱常發兩個人出去,回來的卻隻有陳氿一個。
“邱阿兄呢?”紀莘問陳氿。
陳氿麵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氣壯地找借口,“我突然想到有一件急事需要他辦,我剛剛和他交代完,他直接走了。”
“哦,那我自己回去吧。”
“彆呀,我送你,反正我順路。”
紀莘有些困惑,“你住在城西,梁家在宣陽坊,在城東,怎麼順路?”
“是哈。”陳氿含含糊糊地打著哈哈,“但是我先不回家,我還要去個地方,反正就是順路,走吧走吧。”
紀莘留在梁家,為的是兩件事。
一件是弄清楚韓氏為何千方百計地找她,另一件是查出梁季義的官職從何而來。
梁家四房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的四房院子空空蕩蕩,連下人都遣散了個乾淨。
其他房的人也不會往四房院子去,前些日子老夫人在縣衙丟儘臉麵,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去四房,去尋老夫人的晦氣。
這很是方便了紀莘,四房院子裡人沒了,但東西都還在,正好可以去尋找證據。
東廂房——梁季義的書房內,紀莘從書架上找到一隻木盒,裡麵裝有一摞書信。紀莘把書信揣進袖中,打算拿回房間慢慢看。
四房院子裡是沒人,可紀莘走出院子沒多久,便在鵝卵石小道上迎麵遇到了在散步的兩個人。
“胡珍珍!”梁霓氣勢洶洶地叫住紀莘,“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梁霓凶巴巴的,挽著梁霓的梁雪卻笑吟吟的,並不搭腔。
梁霓和梁雪一人拿著一把團扇,看樣子是在池塘邊閒逛。
“我來池塘邊走走,你們不也是來這裡走走的,難道隻有你們可以,我卻不行?”紀莘道。
梁霓次次說不過紀莘,這次又被噎住,卻還是不甘心地瞪著紀莘。
梁雪悠悠然地開口:“我和七姊從長房院子出來,一路走到這裡,珍珍你是從哪裡來的,看方向,那邊是三房和四房的院子呀。”
梁霓經人提醒,迅速抓住了關鍵。
三房的梁霈是個悶葫蘆,紀莘看著也不愛交際,她們兩個必然不熟,紀莘不大可能去三房走動。那麼紀莘很可能是從四房院子出來的!
“胡珍珍!”梁霓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你是不是去了四房院子?四房沒人,你該不會是去偷東西的吧?我要告訴祖母,請她安排人搜你的身,你等著挨打吧!”
“你們怎麼聚在一處說話,真是好生熱鬨,不妨也帶我一個。”紀莘身後方向的不遠處,梁霈突然施施然地出現,手上挎著一隻花籃。
梁霈素來不愛說話,見到梁霓和梁雪多是低頭避開,這次卻主動湊上來,讓梁霓和梁雪頗有幾分意外。
梁霓昂起頭,和梁霈說話的態度很是傲慢,“你來做甚?”
梁霈抬起胳膊,示意梁霓和梁雪看花籃中的火紅花朵,“我邀珍珍到我房裡,給她做蔻丹,誰知道我去花園摘花的工夫,珍珍不見了。我出來找人,這不就碰到了珍珍和你們說話。”
梁霓不依不饒地,“你們兩個之前都沒說過話,怎麼如今還能約著一起做蔻丹了?”
紀莘不知梁霈為何幫她,但眼下隻能順著梁霈的話圓下去,“以前沒說過話,但又不是沒長嘴。若是沒彆的事,我和六娘先走了。”
梁霓不想放棄找茬的機會,梁雪拉了拉她的手臂,“七姊,雖說珍珍和六姊以前沒有來往,但現在我們都不能出府,或許珍珍和六姊就突然聊得來了呢。我們回去吧,彆擾了她們的興致。”
梁霓被梁雪拉著走開,梁霈挽住紀莘手臂,“珍珍,我們去我的房間吧。”
紀莘以為梁霈隻是幫她解圍,但此刻梁霈手上暗暗用力,似乎一定要把她帶去三房院子。
雖不清楚梁霈的意圖,紀莘還是點了點頭,“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