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豔陽高照,碧空萬裡,著實是個宜出行、宜搬家的吉日。
梁府剛剛平靜了沒兩日,再次變得鬨鬨哄哄,不過這次不是梁家自己人搞事,而是府門外聚滿了圍觀和起哄的街坊。
長房院子內,梨子提著裙角,跳過院子的門檻,跑回等消息的紀莘身邊,“娘子,我去前院看過了,外麵亂得很,幾個媽媽守在門口,都快和街坊吵起來了!”
梨子說話時興高采烈的,顯然是看熱鬨看得起勁,紀莘生了逗她的心思,故意板著臉道:“家裡都快亂成一鍋粥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梨子慌張地用雙手捂嘴,隻有一雙圓眼睛還在眨呀眨,怯生生地觀察紀莘神情。
紀莘裝不下去,“噗嗤”笑了出來,“行了,不嚇你了,說說看,門口在吵什麼?”
“門口圍了好多街坊,說老夫人和四郎主苛待四夫人,好像還說四郎主打人,他們吵得亂七八糟的,我也沒聽得太明白。哦,還有!街坊們還說,說四夫人告到縣衙去了,說是要什麼絕。”梨子記不住街坊說的那個詞,歪頭撓著鬢角努力回憶。
“義絕。”
“對!”梨子眼睛一亮,“他們說的就是義絕!娘子,義絕是什麼意思啊?”
紀莘邊回答邊向院外走,“義絕指的是,根據律法規定,如果夫或妻有某些重大的過錯,則可由官府出麵審斷,強製解除夫妻關係。”
梨子跟在紀莘身邊,聽得吃驚不已,“啊?那豈不是四郎主有重大過錯,都逼得四夫人去官府了?可是,四郎主已經過世了,怎麼四夫人還要去官府?”
紀莘站在長房院子門口,向周圍望了望,四處都見不到人,估計是人都聚在了前院。
“梨子,你方才在前院有沒有見到老夫人和二郎主、二夫人?”
梨子又歪頭回憶,“沒有,前院隻看見了幾個媽媽,還有大夫人和三夫人。”
“王媽媽在嗎?”
梨子搖頭,“沒看見。”
果然,梁家撐事的都不在,看來她們應該已經去了縣衙。
紀莘道:“梨子,我出門一趟,還要麻煩你像前兩次一樣幫我遮掩。”
梨子點了點頭,沒忍住好奇,問道:“娘子,你去哪裡啊?”
紀莘已經做好了出門的準備,可是看著梨子忽閃忽閃的眼睛,還是心軟了下來,“你和我一起去吧。”
梨子臉頰上的酒窩俏皮地露了出來,“好!”
紀莘和梨子趕到萬年縣衙時,縣衙大門口已經圍了許多人。
公堂上縣令正襟危坐,堂下梁老夫人和二夫人跪坐在一處,梁老夫人嚎啕大哭,二夫人則是一邊默默垂淚,一邊勸慰老夫人。
堂下另一側吳月娘獨自跪得筆直,身形瘦削,形單影隻。
“妾身……”
吳月娘剛說了兩個字,梁老夫人便叫嚷著打斷她,“吳氏,你在我梁家不順舅姑,不敬夫君,多年無所出,我梁家包容你,養著你,你如今卻背信棄義,反來狀告你慘死的夫君,你這是狼心狗肺!我的兒啊,你若在天有靈,快來看看啊——”
梁老夫人滿頭銀絲,近來的諸多變故壓得她身姿佝僂,麵容憔悴,此刻又如此聲嘶力竭地控訴,縣令看得心中不忍,高聲詢問吳月娘:“堂下吳氏,關於梁老夫人所說,你如何解釋?”
“請明府明鑒,妾身沒有不敬舅姑和夫君!”
“你有!”梁老夫人大吼完,轉向堂上的縣令,“明府,老身有人證!”
“傳證人。”縣令道。
二夫人站起身,和一名不良人一同走出公堂,不多時後,帶回了一名婢女。
“呀!”圍觀的梨子低呼出聲,“是阿琪阿姊!”
“她是誰的婢女?”紀莘問梨子。
“她是上一位四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在梁家許多年了,是伺候四夫人的。”
紀莘隱隱覺得不妙,阿琪雖然是吳家人,但在梁家待了許多年,也許身契已經在梁家。阿琪是吳月娘平日裡的身邊人,此刻卻作為梁老夫人的證人上堂,恐怕會說出對吳月娘不利的事。
“堂下何人?”縣令問道。
阿琪跪下恭敬行禮叩頭,“稟明府,奴婢名叫吳阿琪,是近身伺候四夫人的婢女。”
“你有何話要說?”
阿琪垂頭答道:“四夫人與四郎主感情不睦,心中怨恨四郎主,因此時常憊懶懈怠,對四郎主的飲食起居從不在意,逼得四郎主不願歸家。更有甚者,四夫人對老太爺和老夫人不恭不敬,不僅在每日問安時不願現身,還會在無人時,罵老夫人是‘老不死的’。”
“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吳月娘悲憤交加,叫得淒厲,“阿琪,你怎麼能這樣汙蔑我!”
老夫人以手捶地,喝道:“阿琪,繼續說!”
阿琪頭垂得更低,陳述時聲音毫無起伏,“一個多月前,四夫人發覺自己懷有身孕,但她怨恨四郎主,不願留下孩子,便命奴婢為她搜尋墮胎之藥。奴婢心有不忍,故而有意拖延,未去購買藥物。四郎主噩耗傳來,四夫人更不願留下孩子,於是故意趁老夫人悲痛之際,以言語刻意激怒老夫人,惹得老夫人罰四夫人站規矩,就此四夫人順理成章地流掉了孩子,還將責任推給了老夫人。”
“你胡說!”吳月娘眼眶猩紅,字字泣血。
“你怎麼還有臉不承認,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賤人、白眼狼!”老夫人高聲痛罵吳月娘,罵完又是放聲大哭。
縣衙門口的百姓議論紛紛,梨子也跟著“嘖嘖”了兩聲,“如果我不是梁家的婢女,阿琪阿姊的話我肯定都信了。”
紀莘問她:“所以你不信阿琪的話?”
“當然不信。”梨子道,“四夫人一向最沒脾氣了,平日裡被老夫人訓斥,從不還口,怎麼可能故意頂撞老夫人。而且那日四夫人被罰站規矩時,我們在院子裡都看見了,四夫人明明什麼都沒說,可老夫人還是罰她站了一日一夜。”
“你說得對。”
得了紀莘的肯定,梨子更不解了,“娘子,阿琪阿姊為何說謊啊?”
“梨子,這叫惡人先告狀。”
人群中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有人大喊了一句,“吳氏已犯七出之條,梁老夫人寬宏大量,可她卻來告狀,我看她這是瞧著夫君死了,著急改嫁呢吧!”
“說得對啊,吳氏肯定不安分!”人群中又有人附和。
梁老夫人嚎啕大哭,朝著縣令的方向哭天搶地,“求明府為我兒做主啊!”
吳月娘唇瓣顫抖,頹然坐倒。明明她是苦主,可四麵八方的罵聲幾乎要將她淹沒,令她窒息。
她的聲音太微小,就算她講出她的遭遇,會有人聽嗎?
花費了許久才築起的決心在漸漸垮塌,吳月娘不禁在想,她是不是不該不認命?
淚水滾滾落下,吳月娘捂住耳朵,伏地埋頭,徹底失了抬頭挺胸的勇氣。
此時局麵成一邊倒之勢,案情似乎已然清晰,縣令拿起驚堂木,眼看就要拍下。
人群中突然又響起一聲喊:“斷案要聽雙方的陳述,怎能不給吳月娘分辯的機會,都靜一靜,讓吳月娘說話!”
梨子張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身旁發聲的紀莘,也顧不得主仆有彆了,抬手把紀莘的腦袋用力往下按,生怕公堂裡的人看清喊話的是紀莘。
“對,讓吳月娘說話!”人群後方有人跟著喊道。
倡和的人越來越多,聲音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讓吳月娘說話!讓吳月娘說話!”
梨子被感染,也顧不得按住紀莘了,舉拳振臂一起高呼:“讓吳月娘說話!”
吳月娘聽到洶湧的呐喊聲,不可置信地回頭。
淚水模糊了視線,但她好像看到了人群中的紀莘,也看到了許多人。
他們的麵貌雖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都在以眼神鼓勵她。
力量如潮水湧來,心頭的陰霾被衝散,身體裡重新彙聚出了勇氣,吳月娘轉身跪直,向公堂上的縣令叉手。
“明府容稟!”
縣令重重拍了幾下驚堂木,“都肅靜,肅靜!”待人群漸漸趨於安靜,縣令又清了清嗓子,“堂下吳氏,你說吧!”
吳月娘叩了一個頭,起身後道:“妾身嫁入梁家四載,每隔幾日便要被夫君毆打,或是以拳腳,或是以竹板,或是以麻繩、鞭子。所謂問安時不願現身,是因妾身傷重,終日臥病在床。站規矩小產,是因妾身身體本就羸弱,難以承受苦站一日一夜!妾身常年遭受毆打,常覺不適,根本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何來故意流掉孩子之說,請明府明鑒!”
“你口說無憑,你住嘴!”梁老夫人嘶吼道。
吳月娘素來懼怕梁老夫人,但這一次她沒有躲避,轉頭直視老夫人,氣勢半分不輸,“我有證據!”
梁老夫人沒見過這樣的吳月娘,被驚住了片刻,吳月娘雙手呈上一本冊子,對縣令道:“這本冊子是為妾身診治的郎中記錄的醫案,其中詳細記載了日期、病情、藥方,足可證明妾身常受暴力毆打所致的外傷。”
“更有甚者,此郎中也曾為妾身的阿姊,也就是先四夫人診治,醫案足以證明先四夫人是被毆打致死!若有需要,妾身也願驗傷,隻求明府替我姊妹二人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