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陳氿又把紀莘惹急了,但為保證安全,紀莘還是讓陳氿留在了雅間裡。
燭火已熄,室內一片黑暗,唯有月華如水,越過窗欞在地麵勾勒出斑駁的圖案。
紀莘顧及地上的陳氿,不敢製造出太大響動,裹著被子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麵對牆壁。
“你有心事?”
陳氿聲音清澈,顯然並無睡意。
紀莘翻回身體,雙手交疊搭在身前,平躺在榻上,“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事?”
“從小果子說他見過吳月娘之後,你心裡便開始有事。我本以為你會說什麼,但那時你什麼都沒講。”
“因為我認同你的做法,若吳月娘有嫌疑,那便該交由官府審理。”
“可即使認同,你心裡還是不好受。”陳氿道。
“是。假如吳月娘是凶手,她做下錯事,自該按律法付出代價,可她明明是可憐人,她已死的阿姊也是。她會付出代價,但她曾經遭受的那些又有誰知道?這不公平。”
紀莘心緒難平,陳氿的聲音卻依舊平靜,“這世上的可憐人何其多,不平事何其多,遭受過苦難的何止是她。你想幫她,我也想和你一起幫她,但能幫她的前提是,她願意為自己爭取公平。你不必把一切攬在自己身上,人總是要先自助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若要揭露梁季義的真麵目,吳月娘須得勇敢站出來,講出她遭受過的一切。紀莘打算明日回到梁家之後,便去勸說吳月娘。
講出一切很難,抗爭更難,但隻要吳月娘願意,紀莘就願意管到底。
打定主意之後,心中終於輕鬆了些,紀莘翻身側躺,看向地上的陳氿,“最初認識你時,我以為你是為了錢財沒有底線的人,但後來我知道了你不是。你一直都在努力保護和照顧身邊的人,隻是習慣了用最冷靜、最客觀的態度去看待所有事,封閉、壓抑內心柔軟的部分。陳氿,你是不是曾經受過許多苦,見過許多冷暖?”
紀莘的話音落下之後,一室寂靜,陳氿許久都沒有回答。
陳氿願意告訴紀莘,隻是難堪的過往和刻骨的仇恨壓在他心頭太久,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講起。
紀莘以為陳氿不願說,想想她也沒有告訴陳氿她的過去,推己及人,她不該強人所難。
“方才的問題,就當我沒問吧。快睡吧。”紀莘說完,又翻過身平躺。
陳氿嘴張開又合上,把想好的故事的開頭咽了回去,回道:“好。”
兩人都平躺著一動不動,但隱隱地都知道對方也未睡,沉默了片刻之後,紀莘突然掀開被子,猛地坐起。
“我想起一件事!”紀莘道。
陳氿也坐起身,“怎麼了?”
“梁叔仁說,他百般討好梁季義,是因為梁季義在梁家老夫人的幫助下,未通過科舉,直接做了官。梁叔仁想知道梁季義做官的門路,所以才忍受梁季義的羞辱。梁叔仁講這些時,看梁家人的反應,梁老太爺和梁仲信雖未幫助梁季義,但他們應當也知道這個所謂的門路。”
“未通過科舉便做了官?”陳氿重複了一遍,語帶困惑。
“我也覺得奇怪。”紀莘道,“我朝是有一些在考試之外推薦人才的機會,譬如行卷。但不論何種方式,都還是要走科舉考試的步驟的,我想不明白梁季義如何能越過考試。”
“你覺得他的門路不正當?”
紀莘在黑暗中用力點頭,“沒錯。如果真有這樣一種方式,並且隻有少數人知道,這對天下學子都不公平。”
“好,我先查查看。你在梁家務必穩住,這件事的背後難說水有多深,不能心急。待我查到些頭緒,我們再慢慢商量。”
“好。”
第二日各坊坊門剛開,陳氿便送了紀莘回梁家,紀莘從小門進入,悄悄還回鑰匙之後,快速地潛回了長房院子。
院子裡靜悄悄的,似乎各個房間都沒人,隻有紀莘的房間裡梨子在等著。
梨子圓圓的臉蛋上眼睛下方是淡淡青黑,看見紀莘歸來,激動之餘也鬆了口氣。
“你沒睡好嗎?”紀莘問梨子。
梨子猛猛點頭,“我實在是擔心娘子,根本睡不著。娘子,你去哪裡了?”
“梨子,請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出去過。”
梨子繼續狠狠點頭,“娘子我知道的,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多謝。今日應當沒什麼事,你既然昨夜沒睡好,就再休息會兒吧,回房間去睡。”
梨子改搖頭了,“不用,我好得很,可有精神了!”梨子說著從妝台拿起一盒妝粉,“娘子昨夜肯定也沒睡好,眼睛下麵黑黑的,我給娘子上些妝粉遮一遮吧。”
紀莘笑了出來,“好,你給我上完妝粉,正好順道也給你自己的遮一遮。”
梨子也“噗嗤”一笑,打開妝粉蓋子。
“對了。”在梨子在紀莘臉上拍啊拍的工夫,紀莘問道,“今日怎麼到處都靜悄悄的,後罩房那邊沒人,院子裡也沒人?”
一提到這個,梨子的臉皺成了一團,“今日一早,老夫人把所有院子的人都叫去了。”
“那我們沒去,沒人發現我不在?”
“沒人發現,老夫人叫得急,大夫人和郎君、娘子們急匆匆地就走了。”
說話間梨子已經拍完妝粉,紀莘又問:“何事這麼急?”
梨子皺著眉扁著嘴,吞吞吐吐地道:“老夫人要行家法,要所有人看著,很可怕的。娘子,我們就彆去了吧?”
“家法?”
“就是打板子!我沒見過,但我以前聽媽媽們講過,會把人活活打死的。據說那場麵可怕得很,人會叫破嗓子,全身都是血,到最後叫都叫不出來,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娘子,我真的害怕,我們不去行不行?”
紀莘心裡一咯噔,眼下能讓老夫人如此動怒的,必然和梁季義的死有關,老夫人要打死的是誰?
“梨子,挨打的是誰?”
“是三郎主。”梨子回答道。
紀莘本以為是吳月娘,還在想老夫人怎麼會知道吳月娘有嫌疑,但原來,老夫人還是在和梁叔仁過不去。
是紀莘引得梁叔仁說出一切,激起了老夫人的怒火,如今老夫人擅動私刑,紀莘自是不能袖手旁觀。
“梨子,我得去一趟,你不必陪我。”
梨子拉住紀莘手臂,“娘子,彆去啊,真的很可怕的。我以前光是聽媽媽們講,都嚇得睡不著。”
紀莘拍了拍梨子的手背,“放心,我不害怕,也不會有事。”
梨子見紀莘非去不可,心中默念自己要做稱職的婢女,鼓起勇氣道:“娘子,那我也去!”
紀莘和梨子循著聲音,找到了前院祠堂門口。
此時祠堂外梁家所有人圍在一起,縱使人群中議論聲不斷,也擋不住人群中央的哭嚎和吵嚷聲。
梨子尚未走近便開始害怕,紀莘對梨子道:“我去前麵看看,你在這裡等我吧。”
梨子點點頭,遠遠地走到一處牆角站著,紀莘走進人群,不斷尋找空隙,擠到了最前排。
人群中央擺著一條長凳,長凳一側站著名手執大竹板的仆役,另一側的梁叔仁被兩名仆役架著,一邊不停扭動身體反抗,一邊涕泗橫流地哭嚎。
老夫人坐在不遠處,恨恨地看著掙紮著不肯趴上長凳的梁叔仁。
楊氏、梁霈和九郎跪在梁叔仁身邊的地上,朝著老夫人的方向不斷磕頭求饒。
楊氏哭叫道:“母親,四弟不可能是夫君害死的啊!就算要行家法,也該等父親回來啊!”
梁霈一邊哭一邊磕頭,嘴上也在叫著:“求祖母饒了阿耶!”
九郎年紀小,無法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隻能一邊被阿娘按著磕頭,一邊尖聲大哭。
老夫人聽得厭煩,根本不願看地上的三人,轉頭給了王媽媽一個眼神。
王媽媽走到楊氏身前,揪住楊氏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然後在楊氏臉上狠狠扇了兩巴掌。
楊氏雙頰迅速腫起,鮮血從嘴角流下,在被王媽媽放開後,頭暈目眩地坐倒在地。
九郎恐懼地抱緊楊氏,“阿娘——”
梁叔仁見此情景,叫道:“母親,千錯萬錯都是我一人的錯,請您放過她們吧!”說完又是嚎啕大哭。
老夫人冷笑一聲,視線落到楊氏身上,“楊氏,念在六娘和九郎年幼無辜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他們,也可以放過你。隻要你識趣不再鬨,帶著六娘和九郎回去,三房院子還是你們的,六娘和九郎也還是我梁家子孫。至於梁叔仁,你不許再管,今日他非死不可,你們若敢替他收屍,就全都給我滾出梁家!”
楊氏看向老夫人,又看向梁叔仁,抹去臉上的淚和血跡,終是下定了決心,“多謝母親,我這就帶著孩子們回院子。”
楊氏抱著九郎站起身,伸出一隻手去牽梁霈,梁霈滿眼難以置信,喃喃道:“阿娘……”
梁霈不肯起身,楊氏急道:“快走!”
梁霈淚流滿麵,在楊氏用力扯了她幾次之後,突然甩開楊氏,朝著梁叔仁的方向膝行兩步,“我不能不管阿耶!”
楊氏失望又痛心地指著梁霈,咬了咬牙,狠下心抱著九郎轉身,推開人群走了。
伴著九郎尖利的哭鬨聲,王媽媽喊道:“行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