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鬆齋內,梁家眾人在院子裡站得滿滿當當,這是紀莘見到的人最齊的一次。
得了梁季義的死訊之後,梁家老太爺、二郎主梁仲信和朝廷告了假,小輩的郎君們也和書院告了假,紛紛趕了回來。
各房的人一早便聚在瑞鬆齋,等著向老太爺和老夫人問安。
“要我說,孩子們就不該從書院回來,他們年紀尚輕,又能幫得上什麼忙,平白耽誤了課業。”說話的是三夫人楊氏,她身邊站著一名十一、二歲的小郎君,看來是三房的九郎。
“三弟妹,話不能這麼說。四弟出了事,他們做小輩的怎能不回來。”說話的是一名紀莘沒見過的中年男子,應當是梁仲信,說著梁仲信把左手搭在了一人肩膀上,“五郎,四房以後隻有你一名男子,你務必要爭氣,支撐起四房。”
梁五郎梁謙一言不發,默默地低著頭,似乎還沉浸在悲痛中。
梁仲信又拍了拍梁謙的肩膀,似乎也是感慨萬千,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後,低下頭揩了揩眼角。
梁仲信的左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翡翠扳指,比之紀莘手上的那枚,梁仲信的這枚顏色偏藍。
看來梁家四子每人都有扳指。
紀莘悄悄向梁叔仁靠近,正好看到楊氏領著梁九郎走回梁叔仁和梁霈身邊,然後楊氏狠狠地剜了一眼梁叔仁。
梁霈擔憂地看向梁叔仁,梁叔仁拍拍女兒的背安撫:“沒事。”說完又彎下身子,做鬼臉去逗兒子。
梁九郎剛剛“咯咯”笑了兩聲,楊氏又不滿地瞪梁叔仁,把梁九郎拽到了另一側,讓他遠離梁叔仁。
梁叔仁站直身體,不滿地瞥了一眼楊氏,但什麼都沒說。
紀莘在梁叔仁的動作間,看清了他手上的扳指,和紀莘拿到的這枚有些像,但是飄花更綠、更多。
既然梁叔仁的扳指確實在他手上,那麼陳氿給紀莘的這枚應當就是梁季義的。
如此正好,可以準備找機會試探梁叔仁了。
正房門開,韓氏匆匆把紀莘拽回長房幾人站的位置,紀莘跟著眾人,走進了正房。
廳堂內老夫人悲痛欲絕,哭得險些上不來氣,梁家老太爺也是一臉悲痛,麵上偶爾還會閃過對老夫人哭鬨不休的不耐煩。
老太爺終於尋到老夫人哭嚎的間隙,對梁仲信道:“仲信,你去縣衙問問,抓到凶手沒有,何時能將季義接回來。”
“父親,問過了。縣衙已抓到殺害四弟的穠翠閣紅倌人,他們推測,是四弟與那紅倌人發生了口角,在推搡間四弟跌倒,磕到頭部導致喪命。”梁仲信答道。
梁叔仁坐在下首,聽到梁仲信的話時,神情有些不自然,目光轉向了房門外,兩隻手像不知該放到何處似的,撓了撓臉頰,又搓了搓袖口。
無人注意到梁叔仁的動作,除了紀莘。
老夫人用力拍打桌案,道:“既然抓到了人,為何還不讓我們接季義回來?”
“母親息怒。”梁仲信道,“據說那紅倌人不肯認罪,稱她自己是無辜的,縣衙無法推進,案件未破,所以暫時不能送回四弟的屍首。”
“那就用刑啊,一個低賤的青樓女子,竟敢傷害我兒,她就應該被嚴刑拷打,剝皮抽筋!”老夫人憤怒地大叫。
除了老太爺和老夫人,房間內眾人全都站了起來。
“母親息怒。”
“祖母息怒。”
“夠了,你住口!”老太爺厲聲斥責老夫人後,又對眾人道,“你們都坐下,坐下。”
無人敢坐,老夫人站了起來,走近老太爺,指著老太爺鼻子罵道:“梁澍,你沒心沒肝,你不在乎你親兒子,我在乎!我自己去縣衙擊鼓鳴冤,讓他們處死那青樓女子,給我兒償命!”
梁仲信和二夫人急忙一左一右扶住老夫人,梁仲信勸道:“母親,縣衙辦案自有流程,我們不可隨意乾涉,父親不出麵,也是為了我們梁家的聲譽著想啊!”
“我呸!”老夫人狠狠啐了一口,推開梁仲信夫妻倆,走向站在人群中默不作聲的五郎梁謙,“五郎,你和我一起去!死的是我的兒,你的阿耶,我們一老一小就在縣衙門口長跪不起,不信縣衙敢不給我們說法!”
在老夫人走向梁謙時,眾人紛紛退到了兩側,此時廳堂中央隻有老夫人和梁謙,梁謙依舊沉默不語,也沒有任何動作。
紀莘看清梁謙的模樣,和吳月娘足有五分相像,果然是姨甥。
等了片刻之後,梁謙還是沒有任何表示,老夫人“嗬嗬”笑了兩聲,“好啊,好啊,你們梁家全都是沒心肝的!”說著走向旁邊桌案,抄起一隻茶盞,朝梁謙擲了過去。
梁謙像失了神魂一般,也不知道躲,梁叔仁急忙拽了梁謙一把,茶盞在梁謙腳邊碎裂,茶水濺濕了衣袍。
梁叔仁站到梁謙身前,不斷向老夫人作揖行禮,“母親息怒,息怒。”
老夫人卯足力氣狠狠一推梁叔仁,“何時輪得到你說話了,我兒是被你害死的,你給我滾!”
梁叔仁臉頓時白了,慌張無措地站在原地,嘴唇抖了又抖,有話想說卻說不出來。
“夠了!”老太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對老夫人厲聲道,“你鬨夠沒有!”
“沒有!”老夫人不甘地大叫。
老太爺不再理會老夫人的哭叫,吩咐身邊的仆役和老媽子們:“扶她回房,讓她冷靜冷靜!”老太爺吩咐完,急促地呼吸了幾次,待平複後,又對噤若寒蟬的眾人道,“難得家裡人齊,你們都留下,待用過午食,再回各房院子。”
“是。”眾人齊聲應道。
各人走出廳堂,去到瑞鬆齋內各個廂房休息,行走間紀莘聽到了梁叔仁和楊氏的對話。
“方才梁謙像個死人似的,沒人替他出頭,四弟妹今日都壓根沒露麵,怎麼就你那麼愛管閒事?”楊氏道。
梁叔仁沉默了片刻,然後才回答:“都是自家子侄,哪能叫管閒事。四弟妹沒露麵,不也是因為身體不好。”
楊氏的語氣滿是譏諷,“你拿他們當自家人,他們可沒拿你當自家人。”
因為上午老夫人發了大怒,老太爺麵色也甚是難看,一家人用午食時都戰戰兢兢,無一人敢出聲。
小輩們同坐一張大圓桌,坐在紀莘左側的梁霓對著菜品挑挑揀揀,坐在紀莘右側的梁雯不習慣韓氏不在身旁照顧,隻能不斷地戳紀莘,讓紀莘給她夾菜。
紀莘應付著梁雯,餘光不時瞟向另一張圓桌上的長輩們,關注著梁叔仁的動靜。
本來安靜得隻有器皿碰撞聲的桌上,突然響起一聲驚叫,紀莘立刻向聲音來源看去,是梁叔仁。
梁叔仁麵前的湯盅剛剛被打開,蓋子摔到了地上,梁叔仁驚恐地盯著湯盅,身體不停顫抖。
“你作死啊!”楊氏下意識地罵了一句,然後才順著梁叔仁視線看向湯盅,在看清湯盅內物體的一刻,也驚叫了一聲。
楊氏站起身,掃了一圈桌上眾人,但沒說出話,也不知該向誰求助。
“怎麼了?” 梁仲信說著走到梁叔仁身後,也看清了湯盅內物體,“這,這……”
老太爺和老夫人未站起身,老太爺道:“出了何事,怎麼都嚇成這樣,說話!”
二夫人走到梁仲信身邊,夫妻兩個對視了一眼後,梁仲信看向老太爺和老夫人,回答道:“父親,母親,是四弟的扳指。”
老夫人猛地站起,走向坐在她對麵的梁叔仁,看清湯盅內的扳指後,捶胸頓足地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冤枉啊!”
梁仲信扶住老夫人,“母親,這扳指出現得蹊蹺,當務之急是查出扳指為何會在這裡。”
“這還用查嗎!一定是我兒在天有靈,在告訴親人們,是誰害死了他!”說著老夫人顫巍巍地舉起右手,指向梁叔仁。
梁叔仁已經被嚇得失去血色,直勾勾地盯著湯盅,一句話都不說。
“母親,可是縣衙已經抓住殺害四弟的凶手了。”梁仲信道。
“蠢貨!”老夫人斥道,“一個低賤的青樓女子,怎麼會有膽子殺害季義,一定是他指使的!”
“你住口!”老太爺喊道。
“梁澍!你護著你的庶子,卻要讓你的嫡子死得不明不白嗎!”老夫人捶著胸口質問,“我今日就算是豁出這條老命,也定要為我兒討個公道!”
老太爺不能一味地阻止老夫人發瘋,隻能看向梁叔仁,等著他自己辯解。
梁叔仁突然哆嗦了一下,抬頭看向老太爺,囁嚅道:“父親……”
老夫人掙開梁仲信,轉身去找王媽媽,“快去,安排幾個可信的,給我仔細地搜三房院子,務必找出這個孽障害死我兒的證據!”
梁叔仁的反應太可疑,老太爺無法阻止老夫人,隻能任由王媽媽小跑出廳堂,然後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小輩們被嚇得不輕,無人敢說話,神色各異地看著風暴中央的老太爺、老夫人、梁叔仁等人,靜靜等待搜院的結果。
紀莘也在等,今日無論能不能從三房院子搜出東西,如此情勢之下,梁叔仁一定會說出梁季義出事那日發生過什麼。
自然,湯盅內的扳指是紀莘放的。
有過在瑞鬆齋廚舍偷食物的經驗,再次偷溜進去、找到梁叔仁的湯盅,並不是難事。
她為的就是讓梁叔仁講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