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紀莘被咋咋呼呼的梨子叫了起來。
“娘子,我來服侍您梳洗打扮,該去向老夫人問安啦。”
睡眼朦朧的紀莘被梨子拽了起來,問道:“問安是每日都要去的嗎?”
尚未完全清醒的紀莘沒推拒梨子的服侍,這讓梨子很有成就感,“對呀,除非老夫人有其他的交代。郎君們今日一早要趕回書院,郎主們要上直,老夫人便囑咐了不必問安,所以今日隻有各房的女眷。”
梳洗打扮過後,紀莘徹底清醒了,跟著韓氏和七娘梁霓、十娘梁雯,去往瑞鬆齋——老夫人的院子。
瑞鬆齋正房大門緊閉,老夫人尚未起身,女眷們陸續趕到後,便聚集在院子裡。
紀莘向周圍看了看,一群環肥燕瘦的女子之中,有一人美得格外突出,很難不引人注意。
女子一身清水藍交領齊腰襦裙,腰肢盈盈一握,身姿曼妙。一張鵝蛋臉輪廓飽滿,狐狸眼的眼尾微微上挑,肌膚白皙無瑕,與精致的五官相得益彰。
這樣的容貌,便是和宮廷女子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容貌是嫵媚多情的類型,但這女子卻仿佛很是無措,站在角落處畏畏縮縮的,看向人的眼神總是帶著畏懼和躲閃。
紀莘問身邊的梨子:“角落裡站著的那個穿藍色衣裙的,是你昨日提到的三房的六娘嗎?”
梨子用力點頭,“是啊。”
“確實很美。”
韓氏走近紀莘,拉著紀莘向幾位夫人處走去,對人介紹道:“這是我前頭的女兒,名叫珍珍,夫君此前來信曾特意囑咐我把女兒接來,這不終於找到了。”
一名貌美的婦人陰陽怪氣地道:“長兄真是善心,什麼人都讓往府裡接。”
婦人也是鵝蛋臉,肌膚細膩緊致,唯有眼角幾道細紋透露了年紀。看這與六娘相似的樣貌,這位應當是三夫人。
韓氏狠狠翻了個白眼,回擊道:“三弟妹說得對,夫君是嫡長,又有官職,眼界自然一流,氣量也不是庶出的能比的。”
“你——”三夫人氣得指著韓氏的鼻子,眼看就要罵人。
“好了。”另一位夫人按下了三夫人的手臂,“我們是來給母親問安的,若是在此生了口角,惹了母親心煩,那可真是不孝。”
“對對對,二弟妹說得對。”韓氏一邊附和,一邊得意地瞟了一眼三夫人。
三夫人有氣沒處撒,轉了個方向,對另一名年輕女子道:“四弟妹怎麼整日一言不發,活像個鋸嘴葫蘆。”
被突然點到的四夫人抬起頭,對三夫人微微笑了笑,又看了看韓氏,一聲不吭地又低下了頭。
四夫人模樣年輕,看著比紀莘大不了幾歲,紀莘心中疑惑,又去問梨子:“四郎主今年多大?”
梨子懵懵懂懂的,哪裡知道紀莘為什麼問這個,答道:“不知道誒。”
正房的門開了,門外一眾女眷整理好儀容,魚貫進入房間。
帶著沉香香氣的輕煙從博山爐中嫋嫋而出,梁家老夫人端坐在榻上,右手手肘搭在桌案,手腕撐著額頭,一副精神懨懨的模樣。
四位夫人分坐在老夫人兩旁,其後站著各自的女兒們。
韓氏雙手撐著座椅扶手,微微動了動身體,扭頭看了看另三位夫人,把本想開口說的話咽了回去。
這時老夫人開口了:“我昨日夜裡睡得極不踏實,好幾次從夢中驚醒,可醒來之後,又記不得夢見了什麼。也不知這是不是什麼凶兆,可彆讓我們家沾上什麼禍事才好。”
二夫人接道:“哪裡會有什麼禍事,母親常年在玄元觀供奉,神仙們感受到母親的誠心,必會護佑我們梁家。”
站在二夫人身後的女娘跟著道:“祖母福澤深厚,是我們家的定海神針,隻要有祖母在,我們家定然是平平安安的。我看啊,祖母之所以睡不好,恐怕全賴我們這些小輩不爭氣,惹得祖母為我們煩心。”
紀莘看向說話的女娘,看著也是十五、六的年紀,容貌很是嬌美明媚,應當是梁八娘。
二夫人做樣子教訓了女兒一句:“誰讓你亂說話的。”
梁八娘不以為意,微微仰頭嘟了嘟嘴。
老夫人被哄得眉開眼笑,道:“八娘怎麼會不爭氣,我雖不出門,但我可都聽說了,前幾日宿國公府的宴會上,八娘作了一首驚豔四座的好詩,很是給我們梁家爭臉!”
二夫人笑道:“就是小孩子家家作著玩的,母親竟也知道了。母親誇獎這一句,怕是要讓她得意好些日子。”
梁八娘笑嘻嘻的,聞言得意地晃了晃頭。
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韓氏以為找到了合適的時機,插話道:“母親,我們這也有一件喜事,依著夫君的意思,我把前頭的女兒接來了。她叫珍珍,我今日特意領了過來,給母親您看看。”
韓氏手伸向背後,還未來得及拉住紀莘,老夫人已經轉了頭,去問四夫人:“月娘,昨夜季義回府了嗎?”
韓氏被無視,笑容僵住,收回手臂放在身前,無奈地規矩坐好。
突然被點到的四夫人身子一抖,驚惶地抬起頭,囁嚅道:“沒,沒回府。”
老夫人頓時冷了臉,冷哼一聲,訓斥道:“夫君一日未歸,你竟然毫不關心!”
四夫人連忙站起身,垂著頭道:“兒媳知錯,請母親息怒。”
老夫人沒有要息怒的意思,越訓越大聲:“吳氏,你嫁進梁家已有四載,既籠絡不住夫君,也未曾給四房添個一兒半女,要你何用!”
四夫人頭越垂越低,小聲回道:“兒媳知錯。”
老夫人越看四夫人,越覺得生氣,可恨四夫人是個半晌擠不出一個字的性子,於是老夫人調轉矛頭,指向三夫人。
“楊氏,不要以為我上了年紀,便是老眼昏花,什麼都不知道了!昨日季義是受了你們三房的攛掇,跟著你們房那個混賬去尋花問柳!你們自己不檢點,彆來帶壞我兒!”
三夫人也趕緊站起,硬著頭皮回話:“母親教訓得是。”
老夫人轉頭對身邊的老媽子吩咐:“找人去打聽打聽,問問季義昨夜宿在何處,現在人在哪裡。”
老媽子聽了吩咐,快步走出廳堂,老夫人麵色稍霽,眼風掃過眾人,道:“你們來都來了,那便留在瑞鬆齋,待用過朝食再回各院吧。”
“是。”各房女眷齊聲應道。
三夫人楊氏先是被長房那個續弦的羞辱,又無端被老夫人訓斥,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在回到三房院子的第一刻,終於發作了。
楊氏轉身,看著身後悶不吭聲的六娘,越看越來氣,伸手在六娘手臂上狠狠擰了一把,猶不解氣,於是又拍了一巴掌。
六娘站在原地,身子向後縮了縮,好看的柳葉眉因為疼痛而蹙起。
楊氏抬起手,細長指甲直戳六娘額頭,一邊不斷地戳,一邊數落,“我真是白生了你這副容貌,有什麼用!你這麼好的模樣,就該出去多露臉,可你倒好,到哪都憋不出一個屁,什麼風頭都讓彆人搶去了!長房現在弄回來個小雜種,你是不是也要讓她騎在你的頭上?”
六娘被戳得身體後仰,一步步後退,直到背靠院牆,退無可退,隻得絞著手指縮著肩膀,默默承受阿娘的怒氣。
一名中年男子從房間內跑了出來,握住楊氏戳人的那隻手,擋到六娘身前,“夫人受了氣,也不能全撒在六娘身上啊。來來來,夫人給我講講,又是誰惹得夫人不高興?”邊說話邊把楊氏往房間的方向帶。
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歲月雖在他臉上留下了幾道溝壑,但還是看得出容貌俊美,一副長髯也頗為瀟灑。
再俊美的容顏看了二十幾年也厭倦了,楊氏對夫君隻剩下了滿腹怨氣,一把推開男子,薅住他的長髯,大罵道:“梁叔仁,你就是個廢物,全都是因為你不爭氣,連帶著我也要跟你受委屈!長房的那個,她什麼出身,算什麼東西,可不還是把該屬於霈兒的好事搶走,給了梁霓!現在梁霓又不想要了,她又弄來個雜種,非要把好處死死留在長房!這都憑什麼,還不都是因為你是庶出,老夫人瞧不上你,你自己也沒本事!”
梁家三郎主梁叔仁此刻疼得齜牙咧嘴,但沒忘了女兒,手在背後偷偷擺了擺,示意六娘梁霈快躲回房間。
梁霈不想讓阿耶替自己承受阿娘的怒氣,站在原處沒動,她的婢女拉住她,低聲勸了兩句,把人硬是拉回了房間。
梁叔仁瞄到梁霈進了廂房,放了心,把胡子從楊氏手中解救出來後,道:“那好處長房想要,讓給她們就是了,我們霈兒定然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難怪你次次科舉不中,你腦子是不是被屎尿堵了!什麼人家能好過宣國公府,難道霈兒還能進宮當妃子!你倒是想,可聖人不選秀,你想去也去不成!”
“好啦好啦,肯定會有的。” 梁叔仁輕拍楊氏後背安撫著。
楊氏又一把推開人,順勢在梁叔仁臉上扇了一巴掌,“你先給我說清楚,你昨日去哪了,你是不是又帶著梁季義去鬼混?就因為你,害得我無緣無故被老夫人罵了一通!”
梁叔仁捂著臉解釋:“你以為我愛和四弟混在一處,還不是因為你嫌我不上進,我隻好去求四弟,問他上進的法子!”
楊氏氣得又在梁叔仁身上捶了幾拳,“你上進?你去青樓上的哪門子進!”
院子裡耶娘吵得不可開交,西廂房裡的梁霈貼在門板上,將動靜聽得清清楚楚,絞著手指焦心不已。
婢女素雨輕聲問道:“娘子,夫人就是氣不過大夫人為了搶你的好事,找了個女兒回來。要不然,我們想個法子,讓那女娘吃些苦頭?說不定夫人就解氣了呢。”
梁霈秀眉似蹙非蹙,對素雨道:“阿娘認為的好事,難道真的是好事嗎?那樁好事若真的落到那女子身上,隻會是大不幸。素雨,不要再說這種話。我們都身不由己,何苦相互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