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二年五月,時已入夏,豔陽當空,宮城之內處處花團錦簇。臨近北海池的花苑內,白石小路被各宮宮女站得滿滿當當,鶯聲燕語不絕於耳。
紀莘不喜熱鬨,被吵得頭疼,若不是從北海池吹來的清風解了幾分燥熱,真想甩袖子走人。
身邊人察覺紀莘情緒,抓住紀莘衣袖道:“你可彆走,都已經候了半個時辰,不差這一時半刻。”
紀莘看向萬琳,回道:“我就不該跟你來。”
紀莘與萬琳都身著綠色女官公服,紀莘是六品的深綠,萬琳七品淺綠,兩人皆是尚宮局女官,亦是相交甚篤的好友。
萬琳無奈搖頭,“你這性子,也就是我姑母慧眼識才,換了彆的局,縱使你再有本事,也沒施展的餘地。”
紀莘“撲哧”一笑,道:“也不知你是在誇我,還是誇你姑母。”萬琳的姑母,尚宮局萬尚宮是也。
萬琳點點紀莘額頭,道:“我分明是在說你不通人情世故。今日聖人聖後親至,觀賞女官宮女拔河比賽,人人都想來湊個熱鬨,就你往後躲。”
隆興帝溫和仁厚,熱衷享樂,不時便有玩樂的新奇主意,譬如正月十五率一眾宮人赴街市賞燈遊玩。
拔河也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在朝堂上,聖人突發奇想,命數位年逾六十的朝廷肱骨拔河,結果摔得人仰馬翻。
如此對比下來,命宮女拔河也沒多出格。
紀莘道:“既然不能走,你陪我找找阿茹吧,不曉得她來了沒。”
參與拔河的多是年輕的低階女官和宮女,紀莘與萬琳在其中算品級高的,故而顯眼些。
兩人雖是好友,但容貌性情天差地彆,紀莘清冷英氣,人嚴肅,做事更是一板一眼,萬琳溫婉大方,待人接物皆如春風。
紀莘和萬琳一路走過,未見到紀茹,倒見到前方涼亭內熱鬨得很,數名宮女圍著一淺綠公服的女官,發出陣陣誇讚聲。那女官紀莘認得,是尚功局章典計。
章典計抽回被眾人捧到陽光下的藕臂,得意地撫摸著手腕上的玉鐲,道:“這是從東市珠華坊高價買來的,玉的質地比不上宮中之物,但這做絞絲鐲的手藝難得。我手上這隻,原本是一對兒,是珠華坊東家為女兒留的,被我看上,他也隻能割愛。不過我心善,讓他留了一隻。”
周圍又是一陣讚美奉承聲,紀莘看不過去,闊步邁上涼亭台階,站到正中。
“如今宮中是什麼規矩,女官竟能隨意出入宮城,還能將宮外之物帶到宮中炫耀了麼。”
戴個宮外來的首飾算不得大問題,但擅自出宮可是大罪。
章典計立刻反駁道:“我沒有出宮!”
“那你方才是在炫耀什麼,你這東西又是從哪來的?”
“是有人替我買來的!我沒有出宮,你彆想血口噴人!”
“那這個能隨意出入宮闈,還能去東市替你買東西的人是誰?你不妨叫他來當眾替你解釋解釋。”
“你——”章典計說不出所以然,隻能氣急敗壞道,“我憑什麼聽你的,關你什麼事!”說罷推開眾人落荒而逃。
紀莘掃向之前圍著章典計的一眾宮女,厲聲道:“還不趕緊散了!”
紀莘是掌名簿、稟賜的司簿女官,是同品級中最年輕的一位,素來以不講情麵著稱。因著職責,闔宮上下的宮人她都叫得出名字,是以沒幾個人敢直接得罪她。此刻聽見她訓斥,宮女們紛紛悻悻然地散了。
涼亭內人群散儘,萬琳又是無奈搖頭,“你何必當眾讓章典計沒臉。你明知道她沒膽量擅自出宮,不過就是仗著有人撐腰,吹噓罷了。她犯的錯也就是私結對食和佩戴宮外之物,都是放不到台麵上的問題。”
章典計的對食是名很受聖人寵信的宦者,這事沒人明著討論,但私下裡幾乎人儘皆知,章典計資質平平卻能擔任典計,也是她的對食安排的。
這本和紀莘無關,奈何兩人於公事上有些往來。
紀莘道:“她的私事我管不著,但公事上司計司掌衣服、飲食、薪炭的度支調配,和我司簿司職責相連。她時常錯誤地度支調配,給發放廩賜添亂,我手下人被她不明不白地坑過數次,卻還要替她承擔後果。偏偏我同司計提起多次,也沒見她有半點長進,怕是司計都不敢管她。這樣屍位素餐的人,縱使沒人能管,我也不會慣著。”
萬琳搖頭都快搖累了,“我了解你的性子,自然知道你事出有因,可彆人不知道。你剛升任司簿不久,這樣公然得罪人,小心有人給你使絆子。”
紀莘卻不以為意,“隻要公事上挑不出錯處,何懼旁人使絆子,恐怕他們也沒什麼絆子可使。”
時隔太久,往事如煙塵,紀莘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和記憶中的人生哪個更真實。
“阿莘,阿莘。”何昭妍晃了晃紀莘,“你怎麼洗韭菜入神了?快拿進去,小禾等菜下鍋呢。”
紀莘回神抬頭看天,日頭明晃晃的,已臨近午時。昨日陳氿和邱常發說會去東市珠華坊打探,不知有沒有進展。
人不禁念叨,紀莘剛起個念頭,邱常發人就回來了。
“今日午食吃什麼啊?”邱常發懶散地倚在廚舍門邊問道。
丁小禾探頭朝外看了看,沒見到想見的人,有一絲絲失落。
邱常發心領神會地道:“陳氿今日午食約莫是在外麵吃了,不過他下午應會回來。”
丁小禾臉一紅,“邱阿兄,我不是——”
邱常發嘿嘿一笑,轉身離開廚舍,也不揭破小女娘的心思。紀莘放下手中春韭,跟了過去。
“邱阿兄。”紀莘學著丁小禾對邱常發的稱呼道。
“有事?”
紀莘笑著套近乎,“邱阿兄,麻煩問個事。你們有沒有打聽宮廷消息的探子?”
“你是說內探?是有做這個的,但我們奇真軼報沒有。”
“為何?”
邱常發見紀莘神情頗為認真,好奇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就隨便問問。”
邱常發知道紀莘肯定不是隨便問問,但沒必要追根究底,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奇真軼報是三年前陳氿回到華都創辦的,華都有多家比我們有根基的小報,想開拓人脈和消息渠道不是易事。宮廷消息的渠道被另一家小報牢牢攥著,我們一杯羹都分不到。”
“是哪家小報?”
“招財今報。”邱常發提醒道,“他們家和我們不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可彆去和他們打交道。”
招財今報,紀莘默默記下。至於邱常發的提醒,紀莘沒當回事。以陳氿的作風,奇真軼報也算不得光明磊落,招財今報可能就半斤八兩吧。
午食之後,丁小禾拉著紀莘進房間,從衣箱中翻出數件衣裙,一一在紀莘身前比量。
“我見你穿的都是男式袍衫,我有些幾年前的衣裙,和你身量相當,你看看喜歡哪件。”丁小禾如是說道。
“小禾阿姊,”丁小禾十八歲,比紀莘現在的身體年紀大兩歲,“我之前幫何叔何嬸賣胡餅,穿男式是為了走街串巷方便。你不必特意為我找衣裙,我這樣穿挺舒服的。”
丁小禾滿臉不認同,“你才多大,正是該漂漂亮亮的時候,彆整日穿得灰撲撲的,難看死了。”
紀莘穿的男式袍衫是用何叔的舊衣改的,顏色多是灰、褐、棕色,委實不夠鮮亮。
丁小禾沒有名貴的布料和首飾,但衣衫、首飾、房間內都有小巧思,譬如妝台上日日更換的野花,腰間繡工精湛的草藥香包,布裙裙擺間若隱若現的繡紋。
紀莘拗不過,任由丁小禾搭配了一身換上,黃色桃花紋夾衫子,下配藍綠間裙,顏色清新,讓紀莘蠟黃的小臉都多了幾分顏色。
丁小禾按著紀莘坐到妝台前,“我再給你挽個發髻。”動起手卻犯了難,紀莘頭發毛糙,因長期營養不良而枯黃,挽上發髻看著也亂蓬蓬的。
“要不就紮個辮子吧。”紀莘道,“小禾阿姊,我聽陳氿說,丁叔的手藝在華都城排得上名號,為什麼不去些大的書肆,而是在奇真軼報做事?”
丁小禾拆開紀莘的發髻,改在胸前紮麻花辮,“阿耶幾年前是在華都城最大的書肆做事的,可阿耶不愛說話,隻專注做事,其他愛逢迎東家的刻工看不慣阿耶,一起排擠阿耶,抹黑他的名聲,逼得阿耶不得不走。那時候遇到了陳阿兄,他給阿耶提供營生,讓我們住在這裡,反正阿耶不愛同人打交道,給奇真軼報做事正合他心意。”丁小禾說到此處眼睛亮亮的,飽含柔情,“陳阿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紀莘未察覺丁小禾的情緒,心裡想道,陳氿這人品行雖然難以評價,但起碼對自己人挺好的。
陳氿回到丁家,乍見到換裝後的紀莘,以為是自己眼花,又多看了兩眼,才敢確認這是紀莘。不過雖然模樣變了,一開口還是原來的樣子。
“找到玉鐲的主人了嗎?”紀莘問道。
陳氿沒賣關子,道:“珠華坊三年前關張了,原來的東家姓潘,家中有一獨女,閨名潘元兒。據說潘元兒早被定下婚約,但三年前潘家突然退婚,舉家離開了華都。”
邱常發道:“這不線索又斷了?”
“蘇若嬿的事情發生在三年前,潘家也是三年前突然離開,這其中說不定就有關聯。可有打聽到潘家去了哪裡?”紀莘問道。
陳氿不直說,反而問:“要是去了天涯海角,你還想追去不成?”
紀莘沒猶豫,“去,好不容易有一絲線索,怎能放棄?我積蓄微薄,但大不了一邊行路一邊找些散碎活計。”
邱常發聽樂了,“你還小,不知道世道艱難,人心險惡。”
何昭妍一直沒做聲,此刻道:“阿莘,這是我的事,該我自己去。”
紀莘不和何昭妍爭,隻看著陳氿追問:“你知不知道潘家人去了哪裡?”
陳氿略帶玩味地看著紀莘,道:“倒真是浪費了你的一片心,不用你追到天涯海角。潘家人是離開了華都,但潘元兒沒有,她入了道觀,就在華都城外的仙德女冠觀。”沒等紀莘開口,又緊接著說,“明日我們四人去一趟。”
紀莘沒有異議,事情既定下了,便打算回房間做些準備,陳氿跟上,叫住了她。
“你還有事?”正事說完,紀莘覺得自己和陳氿無甚可說的。
“我純粹出於好奇,你不是何家人,為何為了這件事如此拚命?”陳氿看得出,紀莘在這件事上一心為何家人,可正因為看得出,他才看不懂。
紀莘被問得一愣,略想了想才回答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那種經曆,就是快要凍死餓死,想活下去,但是既無法自救,也沒力氣呼救。何叔何嬸在這種情況下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當然要報答。”
陳氿一瞬間怔住,儘力維持著麵上平靜,扯出絲笑容,“原來如此。”
快要凍死、餓死的經曆麼?他有過。
還有想要反抗卻被人狠狠踩在腳下,眼見親人飽受折磨痛苦死去,被另一個至親無情拋棄,這些經曆他都有過。
那些人自以為高高在上,但總有一日,他會讓他們都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