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鼓聲剛起,坊門怕是還沒開,已有人迫不及待地造訪何家。
何家四口被大力拍門聲吵醒,何叔趿拉著鞋匆匆出來開門,本還有些不耐煩,但在打開門閂看清來人的一刻,臉上立刻掛上討好的笑。
“周掌櫃,稀客稀客,快請進。”
來人周掌櫃一身褐色錦袍,四、五十歲的模樣,眼嵌縮腮,目帶精光,是嘉會坊一家藥鋪掌櫃,也是何家所住宅子的主人。
何嬸聽見聲音也小跑到宅門口迎客,同樣討好地笑,手虛扶周掌櫃胳膊,“快快請進,不知周掌櫃來,家裡什麼也沒準備。老何,你快去街市上買些吃食招待貴客。”
“不用了!”周掌櫃甩開何嬸的手,站在門外不進門,目光卻審視地射向宅內每個角落,掃過一圈後道,“我來是有事通知你們。”
何叔何嬸這才明白來者不善,對視一眼卻都摸不著頭腦,何叔惴惴問周掌櫃:“是何事啊?”
“你們今日就搬出去吧。”周掌櫃隨後鄙夷地嘀咕道,“彆臟了我的地方。”
何叔不敢信,商量道:“周掌櫃你這可是說笑了,你讓我們按年付房租,我家不敢說不,今年整年的房租年前也早早交給你了,這可才剛過兩個月。再者說,我家在這兒住了有二十年了,好端端地為什麼要讓我們走?”
周掌櫃聽得不耐煩,“讓你們搬就搬,哪那麼多廢話,租金會還你的!趕緊走!”
“這總得有個理由吧?”
周掌櫃從懷中掏出張紙,隨手扔到麵前地上,“你們家自己乾的好事,還用彆人說。我也就是過去沒看出你們是這麼醃臢的人家,養個女兒好生不檢點,不然早趕你們走了。”
何叔何嬸不認字,不去看地上的紙,但聽得出多半是女兒的事傳出去了。
何嬸腿一軟,坐在地上拍大腿痛哭,“是哪個殺千刀的在胡說八道啊!”又抱住何叔大腿,“老何,不能搬啊,能搬去哪啊!”
周掌櫃眼神更加嫌棄,一揮手揚聲道:“彆給我來這套,再不搬,我可找人把你們都扔出去了!”
何家門口的吵鬨聲迅速吸引了好事的街坊鄰居,人群逐漸在周掌櫃身後圍成一圈,周掌櫃又掏出一遝紙,分發給街坊,“都看一看啊,何家女兒不三不四,可都登在小報上了!這種人,不能留在我們坊!”
人群議論聲漸起,起初是小聲嘀咕,隨後越來越大,群情激憤。
何嬸哭聲傳進房內時,何昭妍和紀莘想去看情況,紀莘攔下何昭妍,自己出去,正趕上周掌櫃在分發小報,紀莘撿起地上的一張飛快掃過,竟是何昭妍陷害竇敞的事。
陳氿不是答應不登報的麼?
人群中的難聽話清清楚楚地傳進何家人的耳中。
“何家這夫妻倆看著老實,沒想到教出個這麼有本事的女兒!”
“可不是麼,若是隻想著攀龍附鳳也就罷了,可竟然用這麼齷齪的手段!”
“前幾天我就說了吧,就是何家小女娘自己擺的迷魂陣,你們當時還不信!”
“我們可都是本分人,哪裡想得到有人這麼不要臉!”
“周掌櫃說得對,不能讓這種人在我們坊,路過他們家都嫌臟!”
“就是就是,哪曉得他們家有沒有什麼臟東西,彆飄出來臟了我們的地兒!”
“呸!”
“呸!”
周掌櫃見街坊都站在自己一邊,更是得意,“看到沒?趕緊滾蛋,嘉會坊容不下你們!”
紀莘氣憤地撕爛小報,衝到周掌櫃麵前,怒目而視,“租房可是有文書的,我現在就去官府告你!”隨後推開周掌櫃,一一指向每一個閒言碎語的人,“都是多年的街坊,那些臟話你們怎麼說得出口!”
沒人在乎紀莘說的話,議論聲更加沸騰,幾乎要將何家人淹沒。
“這小女娘誰啊?”
“嘖嘖,自己敢做,還不讓彆人說了。”
“她還好意思指我們,要我啊,早找塊地埋了自己了!”
“要是知道要臉,也不至於落到這個田地!”
紀莘怒火中燒,整個人仿佛頃刻間便要炸開,她想理論,可是一個人如何爭得過這許多張嘴?
周掌櫃推了紀莘一把,紀莘踉蹌後退,扶住門框堪堪站住。
“小女娘,識相點,收拾包袱去吧。去官府?你有錢嗎?”
紀莘站直,死死瞪著周掌櫃,剛要反駁他,人群外突然傳來聲驚呼。
“這是誰家的馬沒拴住啊,跑了!快攔住啊,都要跑出坊了!”
嘉會坊居民多半貧困,沒幾個買得起馬,能買得起且還拴在這附近的,隻有周掌櫃。周掌櫃聞聲趕忙撥開人群,一拍大腿大叫道:“我的馬啊!”撒開步子飛奔去追馬。
帶頭挑事的走了,其他人留著也是無趣,漸漸散開,待人群散儘,唯餘的兩人格外明顯。
紀莘原本蠟黃的小臉此刻通紅,陳氿看著好笑,道:“小女娘氣得不輕啊。”
紀莘未熄的怒火全撒在了陳氿身上,“你昨日明明答應不登報的,卑鄙小人!”
陳氿被罵得莫名其妙,“我是答應了,我也有做到,為何罵我?”
紀莘隻當陳氿是在狡辯,更氣了,“那為什麼會見報,現在人儘皆知了!”
邱常發從門口散落的小報中撿起一張,伸到紀莘眼皮底下,手指指向小報一角的印記,“何二娘,你看這裡,這批小報是招財今報家的,不是我們奇真軼報的。”
紀莘這才知曉是誤會,但怒火還未消退,硬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何二娘!”說完轉身攙著何叔何嬸回屋,沒關宅門。
陳氿也挺氣,他最煩招財今報的狗鼠輩,居然還要替他們挨罵!
邱常發按住要拔腿走人的陳氿,推著他進了何家的門,仔細落好門閂。
紀莘平靜後清楚自己不對,眼見著陳氿和邱常發進門,向兩人施禮道:“方才是我不對,還請兩位大人大量。”
邱常發看陳氿還板著臉,於是自己出聲說道:“沒事,彆放在心上。不過你為何說你不是何二娘?”
“我名紀莘,是何叔何嬸從路邊救回來的,不是何家女兒。”紀莘簡單解釋自己身份後問道,“方才是兩位幫忙解圍的嗎?”
邱常發點點頭,“我們昨日知曉事情見報,擔心竇家會對付你們,昨晚去竇家附近轉了轉,正巧看到這位周掌櫃從竇家出來,這不今早他就來攆你們了。還好陳氿機智,放跑周掌櫃的馬,他昨晚從竇家收了錢,沒準兒還在馬上的褡褳裡呢,能不急麼。”
原來是竇家,他們礙於聲譽不能明著欺壓,就用這種手段想讓何家無法立足。何家這幾口人如何敵得過眾口鑠金,幸好有人幫忙解圍……
想到這裡,紀莘瞄一眼陳氿,虧他能想出這種損招。
陳氿臉色本已緩和,又被紀莘嫌棄地瞄了一眼,火騰地又起來了,問邱常發:“她看我了吧,她是不是看我了,你看見沒,她那眼神,什麼意思啊。”
邱常發低頭捂眼,“我什麼都沒看見,彆問我,我不知道。”心裡暗自嘀咕,陳氿多大個人,和小女娘置氣,多出息。
紀莘已經進屋,陳氿隻能把氣撒在邱常發身上,“你倆眼珠子長著是出氣的?”說完氣也撒完,又是一個和風細雨的翩翩郎君,微笑去見何叔何嬸。
屋外隻剩邱常發一人淩亂,他這是什麼命啊,哄這個勸那個的,還要替人挨罵。
“這,這怎麼成?”何叔聽了陳氿的提議,猶豫遲疑著不敢應。
陳氿娓娓勸道:“何叔,眼下街坊都相信招財今報的言論,每日指指點點,你們在此生活多有不便,不如暫時先換個住處。我能提供的住處也隻是普通民宅,不必覺得負擔。待日後我們為何娘子挽回名譽,再搬回來也不遲。”
陳氿方才承諾替何昭妍報道真相時,何嬸已然動心,但仍有顧慮,“我們若搬走,姓周的趁我們不在收回宅子,徹底趕我們出去怎麼辦?”
“你們有租賃文書,他在約期內想收回房子,要與你們簽一份租賃終止的文書。若無文書,他擅自收回宅子,無論告到哪裡,都是你們贏。方才他那麼大陣仗,不過是為了煽動街坊,用那些難聽的話讓你們自亂陣腳,之後自然他怎麼說怎麼是,你們隻會乖乖就範。”
何嬸一聽有了底氣,對何叔道:“我們就聽陳郎君的,先搬走吧。”
何叔尚在猶豫,“這多給人添麻煩。”
何嬸一捶何叔後背,“可我們總得為女兒考慮,現在這樣子,我們怎麼住,你想讓女兒被唾沫淹死?”
何叔長歎一聲,“成,有勞陳郎君。”站起向陳氿深揖,陳氿哪能受長輩揖禮,趕忙站起架住何叔雙臂。
陳氿和何叔何嬸商議定了,何昭妍和紀莘沒有不同意的份,乖乖聽吩咐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坐上搖搖晃晃的馬車,紀莘思緒紛亂,飄到了馬車外的陳氿身上。他昨日還言之鑿鑿不能幫何昭妍,今日就改變了主意,她真是看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