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真軼報(1 / 1)

月色泠泠,灑在宮城地麵,猶如為磚石覆上一層薄薄霜雪。身著明光鎧的一隊隊禁衛步履整齊,踏碎了這霜雪,月光又落在鎧甲上,反射出冷硬的鋒芒。

玄武門樓下,月色照耀不到的宮牆角落裡,惟餘點點血跡,是十數日前荒唐的政變僅存的痕跡。

或許是心有餘悸,禁軍對宮門的守衛不敢有半點鬆懈。但越過重重宮闕,帝後起居的神龍殿內早已恢複了歌舞升平。

宮城華麗威嚴,而位於宮城西北角的內獄,則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內獄牆麵厚重,窗口窄小,若是從裡麵抬頭望,不見星月,唯有漆黑。紀莘看到的,便是如此。

內獄深處的一間囚室內,手腳俱被用鐵鏈縛在木架上的紀莘低下頭,視線落回同樣漆黑的地麵。

天又黑了,又一日過去了吧,自己被抓入內獄幾日了?約莫是六七日,不,不對,她數次痛暈過去,不知昏迷時時間過了多久。算了,數不清了,不數了。馮阿娘和妹妹一定很擔心她,她們還好嗎?

囚室外有腳步聲越來越近,紀莘知道,是負責審問自己的刑吏又來了。來人解開囚室大門外的鎖,用火折子點燃蠟燭,搖曳的光照出地麵斑駁血跡。

“紀娘子?”

紀莘認出這聲音,掀起眼皮看了看,原來不隻內獄刑吏,宮正司宮正和兩名司正也來了。

宮正見紀莘有微弱反應,吩咐身邊的司正道:“去給紀娘子拿碗水來。”

司正很快拿來水,遞到紀莘唇邊後又喚了聲,“紀娘子。”

紀莘幾日未進食水,喉中乾澀,一接觸到水碗便大口喝下,一碗水迅速見底。司正喂水後立即退開,讓出位置給宮正審問紀莘。

“紀娘子,聽聞你受審多日始終不肯招供,念著以往的交集,我特來勸一勸你,早些認罪,也好少受皮肉之苦。”宮正溫聲道。

紀莘和宮正司之人過去來往不多,但同屬六局二十四司,總是打過照麵的。隻不過以往紀莘並不被人稱為“紀娘子”,而是“紀司簿”。

是了,紀莘曾是尚宮局司簿女官,掌宮人名簿、廩賜的正六品官。隻是她如今身陷內獄,職司自然沒了,被人喚一聲“紀娘子”已是客氣。

紀莘聽了宮正的話隻想冷笑,可是一笑便牽動身上傷口,紀莘隻發出了短促的一聲。

認罪,憑什麼認罪?自從被抓進內獄,多番審問之中,紀莘一次次解釋自己未參與前太子政變,可是刑吏何曾聽進去過一個字,隻一味行刑企圖屈打成招。

宮正無奈搖頭道:“紀娘子,你怎的如此冥頑不靈。”

紀莘抬頭,直直看向宮正,“你想讓我說什麼?”

“說你是如何殺害掌神龍門鑰匙的張司闈,竊取鑰匙,協助賊人入宮,妄圖謀害聖人聖後。”

紀莘灰頭土臉、發絲淩亂,額頭、臉頰、嘴角儘是乾涸的血跡,更不論粗布囚衣上數不儘的傷口,但布滿血絲的雙眼卻極堅定,“我沒有殺張司闈,更沒有放人入宮。”

“當日尚宮局多人親眼所見,你曾出入張司闈房間,隨後張司闈就被人勒死,門禁鑰匙不翼而飛。”

如此汙蔑的陳詞濫調紀莘已聽過太多次,無數次分辯後依舊沒人信她,紀莘再重複分辯之言時已然麻木。

“既然多人看到我進入張司闈房間,便該看到不過片刻我就出來了。勒死一個人是片刻就可完成的嗎,張司闈也半點不掙紮麼,可有人聽到我進房間時有任何異響?我那日是去找過張司闈不錯,但我去時她人並不在,我立刻便出來了。至於協助賊人入宮,你們去查我當日行蹤,自然會發現我當日從未靠近過神龍門。”

宮正並不理會紀莘的話,自顧說道:“你與張司闈有私仇,三個月前曾至宮正司檢舉張司闈,這是宮正司記錄在案的。你尋到機會既能放人闖宮,又能除掉張司闈,如此便是一箭雙雕。”

紀莘真想狠狠啐上一口。

她指出了諸多疑點,可是內獄刑吏和宮正司為了速速結案,隻逮著那日湊巧在張司闈房間出現過的她,還要把公事編排成私仇。

“我與張司闈沒有私仇,檢舉是為了公事。”

宮正回道:“你所檢舉之事宮正司已細細核查過,純屬子虛烏有,你不必再借此攀咬。”

“就算我檢舉的事不存在,但檢舉之時我一心為公,與張司闈並無私怨,更不會害她性命。”

紀莘頑固,宮正不願再多費唇舌,“你妹妹紀茹已經大義滅親,檢舉你所犯罪行,無論你認不認罪,都已證據確鑿。今日來審問你,隻是看看你是否有悔過之心,若有,尚可留你全屍。如今看來,你全然不思悔過,那便一杯毒酒,然後拉去亂墳崗任由鳥獸啃食吧。”

鐵鏈當啷作響,始終懨懨的紀莘開始奮力掙紮,對著宮正走出囚室的背影喊道:“我妹妹在哪裡,你們對她做什麼了?”

馮阿娘和紀茹是紀莘唯二的親人。紀莘與紀茹幼時同阿娘一起被沒入掖庭,沒幾年阿娘便撒手人寰,姊妹二人此後全賴馮司膳照拂,因此馮司膳在二人心中與阿娘無異。

紀茹恐怕也被為難了,甚至可能受了刑,否則怎麼會替她認罪?那馮阿娘呢,馮阿娘又是否安好?

可紀莘不會知道了,宮正一離開,便有人端了毒酒進入囚室。

“等一下,能不能先回答——”

紀莘話剛說一半,下巴被狠狠鉗住,毒酒從被迫張大的嘴滑入咽喉。

五臟六腑移位扭曲般的痛讓紀莘再說不出話,隻能咬緊牙關抵抗。紀莘想蜷緊身體,可掙不脫綁縛手腳的鐵鏈,唯有雙手指甲已狠狠嵌入掌心皮肉。

不知過了多久,喉間湧出的腥甜血液被一口噴出,紀莘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輕飄飄的,似要飄向體外。

紀莘最後望了望燭台上跳躍的一豆光,想道,終於不疼了啊……

徹底墮入無邊黑暗之前,紀莘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脾氣夠犟的,毒喂下去之後居然吭都沒吭過一聲”。

兩年後,隆興五年。

天將亮未亮之時,宮城承天門上曉鼓聲起,各條大街上的鼓樓緊跟,鼓聲漸次傳遞至華都城的每一個角落,宮城、皇城、外郭城和坊內各門依次開啟,這座雄偉昌隆的華朝核心之城又迎來了新的一日。

朱雀門街之西第四街,從北起的第九坊——嘉會坊,亦開始了喧鬨忙碌的一日,雞鳴狗叫之聲、騾車嘚嘚聲和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靠近西坊門的一座小院布局簡單,一間主屋,東西各一間小屋,加一間廚舍。東屋內,紀莘從床上坐起,把蓋在被上的夾袍穿上身,出了屋。

春寒料峭,紀莘一出屋就凍得抱緊雙臂。這個身體太瘦小,穿著何叔舊衣改出的夾袍,衣服還是偏大,冷風不住地從領口和袖口向裡灌。

廚舍上空炊煙嫋嫋,定是何嬸在做胡餅。紀莘走進廚舍,看到何嬸在對著案板上的麵團發呆。

何嬸聽到推門聲,側開身子,抬腕抹了抹臉上的淚,低頭繼續揉麵。

紀莘洗乾淨手,去搶何嬸手中的麵團,來回拉扯兩番後,麵團到了紀莘手裡。

何嬸無奈又感慨,“這些日子多虧了你了。”

紀莘道:“都是我該做的,若不是何叔何嬸好心救我,我已經凍死了。”

其實紀莘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兩年前自己應是死了的,可是一個月前卻在另一具身體裡蘇醒。

彼時這身體趴在華都城外無人荒地中,被凍得奄奄一息。幸好遇到路過的何叔何嬸,救下了紀莘,在知道紀莘無處可去後,又把她帶回了家。

在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裡,隻有麵貌模糊的早逝的阿耶,十年前拋棄自己的阿娘,嫌自己累贅的姑父姑母,從未吃飽飯的十六年,以及生命的最後,因不想被賣掉而鼓起勇氣的逃跑,和摔下土坡後眼前被雪覆蓋的田地。

紀莘猜想,大約是自己的遊魂遇到這個被凍死的小女娘,不知如何占據了她的身體,又得以遇到何叔何嬸,重新活了過來。

何嬸拍淨手上的麵粉,去看火爐上煎的藥,愁上心頭,“你何叔這病……”何嬸又開始哽咽抹淚。

何家賣胡餅為生,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按紀莘現在這個身體的年紀,是叫她阿姊的。半月前何家阿姊出了大事,何叔也因此急火攻心病倒。

紀莘知道何嬸心裡苦,可她不擅長安慰人,隻能多乾活。何家遇上事,她能多掙些錢也是個幫助。

給鬆弛好的麵團按出形狀,刷油,撒芝麻,放入烤爐。一刻鐘後,出爐的胡餅放進竹筐,用布蓋好,紀莘挑起扁擔,便出門了。

“胡餅,剛出爐的胡餅,麵脆油香的胡餅——”紀莘挑著扁擔沿街叫賣,一路走出嘉會坊,朝著人多熱鬨的街市而去。

小攤販雲集的街市上,紀莘看見推車賣豆腐的老媼,拿紙包了幾張胡餅,遞過去道:“婆婆,給您今日的胡餅。”

人人叫這老媼豆腐婆婆,紀莘賣胡餅不時會遇到她,有幾次還幫忙推車,送豆腐婆婆回家,兩人也就認識了。

豆腐婆婆給紀莘包了塊豆腐,“拿著,拿回家吃。”

街邊一個賣畢羅的小攤販來湊熱鬨,問紀莘:“小郎君,今日怎麼又是你,何阿兄呢?”

紀莘瘦小,穿著男裝,每每出門便會被認成小郎君,紀莘也沒想解釋。

“何叔這幾日身體不好。”

“這樣啊,你這小身板也當心些,可彆被扁擔壓垮了。”

紀莘對善意調侃的小攤販笑了笑,繼續向前。今日生意還算不錯,紀莘吆喝著走到一家客棧門口時,被人叫住了。

“賣胡餅的,來兩個。”

叫住紀莘的是個相貌堂堂的高個男子,一身短打裝束,穿得單薄卻不見他覺得冷,身上掛著個大布袋子,袋子裡是厚厚一遝紙張。紀莘不懂武,但覺得這人很像習武之人。

紀莘拿胡餅時,兩名舉子從客棧出來,其中一個對高個男子道:“勞駕,兩份小報。”

另一個舉子道:“趙兄,買小報作甚?我等讀聖賢書,不該看胡言亂語的小報。”

沒等高個男子說什麼,買小報的那名舉子說話了,“吳兄,這你就偏頗了。昨日朝廷處置了貪賄的春闈主考官,另換了一位主考官,你可有聽說?”

“當然有,這是關乎我等前途的大事。”

“那你可知道,這貪賄案是從小報報出,引得朝廷徹查的?”

“竟有這事?小報怎會發現貪賄?”

“小報自有消息來源,朝廷的各個官署,乃至宮廷,說不準都有小報探子。有句話你聽沒聽過,叫‘皆以小報為先,而以朝報為常’。小報消息靈通,對我等了解朝堂亦有幫助。你不買,我自己買。”

“彆,我也買一份。”

高個男子從布袋裡拿出兩張紙,收錢後交給兩名舉子。

“兩位,買小報認準我們奇真軼報,專報奇事、真事、軼事,保證有憑有據有真相。祝兩位魚躍龍門,一舉登科啊!”兩名舉子走開後,高個男子轉回頭看紀莘,“真是抱歉,我這生意來了,勞小郎君你等我。”

“沒事。”紀莘看清男子布袋上的四個大字,“奇真軼報”。小報?她不感興趣。

錢物兩訖,紀莘挑起扁擔離開,恰好錯過片刻後客棧處的騷動。

客棧三樓露台之上,一頎長身影躍過欄杆,縱身一跳,輕巧落地,轉瞬在喧鬨街市中不見蹤影。

殊不知,他們注定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