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1 / 1)

“與你有何相乾?”

費依依擋在楊楚林眼前。

“這嬰孩來路不明,我程武閣有權查驗,神醫娘子莫非有拐賣嬰孩之嫌?”

費依依低眸片刻,“這孩子是我夫君外室所生。”

“外室?你那夫君能有外室?”

費依依毫不退讓,上前一步,氣勢逼人道:“楊大人權勢滔天,如今連尋常百姓家的家事都要插手管了嗎?”

“嗬嗬,費依依,算你厲害。既如此,你說那外室在哪?”

“前日流匪入安慶園,那外室女子意外身亡了。”

楊楚林神色動容,震驚愣了一下,“死...死了?”

“是。”費依依語氣冰冷,“死了。楊大人此番前來到底是何意?收繳所有錢財,為何對我家事如何感興趣,又何必跟我一個孤家寡人過意不去?”

“人死了,便如煙消雲散,什麼愛恨情仇皆是付之東去,重要的是活著之人,該如何生存下去,楊大人如此咄咄逼人,難道是京中官員不讓百姓好好活下去嗎?”

楊楚林:“你彆血口噴人,本官今日饒你一命。”他低眼看了奶娘懷中的嬰兒,輕吸一口氣,“所有人聽令,撤退。”

費依依總算是歇了一口氣,見旁邊嚇得瑟瑟發抖的奶娘,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有何話要說?”

“這...神醫娘子喲,我是看在從前你為我家那口子治病的份上,才答應幫你這個忙。照顧這個小娃娃。”奶娘擦了擦額頭下出的汗,聲音有些顫抖:“奴婢目視短淺,沒見過什麼世麵,亦是沒經曆過如今的場麵。”

“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個年幼小娃,老大今年還要娶妻,我...”奶娘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竹筒倒豆子地說:“不能因一個差事,丟了性命啊,全家十幾口都靠著我賺錢養家呢。”

費依依薄如蟬翼的雙睫眨了眨,走過去抱過懷裡哭鬨不止的粉嫩嬰兒。

“我理解你的苦處。”費依依衝著春心使了個眼神,“你去找春心,結了這個月月錢,回家去吧。”

“哎呦,神醫娘子,果真是心慈仁善啊,多謝多謝!”

費依依哄著懷裡的嬰兒,進了屋裡,坐在凳子上,無念無想。

不多時,春心走了進來,快速地抹了抹眼淚,“姑娘理解所有人的苦處,可誰人理解姑娘啊?圓姐兒還這麼小,離了奶娘可怎麼得好?”

“如今姑爺也身故,日後姑娘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費依依起身道:“備馬,去一趟平慶園。”

費依依抱著尚不足月的嬰孩,托付到大嫂的那裡,講明孩子身世。

大嫂十分驚訝道:“這孩子,竟是外室所生?這四弟...”

大嫂還想為費依依鳴不平,可想到自家的四弟如今落得個死無全屍的結局,倒也不好說什麼太重的話。

“大嫂,如今整個元京城,我隻能信任你和大哥,這孩子便拜托你照顧了。每月我都會托人來送一筆錢,夠這孩子吃穿用度的開銷。”

大嫂歎了一口氣:“哎,既然是一家人,說什麼拜托不拜托。你放心,這孩子在我平慶園,不說能過多富貴的日子,但我定保她衣食無憂。”

“如此一來,多謝大嫂。”

“四弟妹啊。”大嫂瞧費依依麵色蒼白還要強撐鎮定的樣子,不免有些心疼,輕聲細語怕驚擾到她一般,“你日後打算如何?”

“過幾日便是我父親的忌日,我打算回東竹一趟。”

大嫂點頭道:“也好,也好。”

費依依從平慶園回來,拿出一個大紅匣子,裡麵是一大筆錢,還有房契地契,把春心叫到了跟前。

“姑娘...你這是...”

“給你的。”

“給我的?”春心驚訝地看著那盒子裡厚厚的地契,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是這麼多年,我為你籌備的嫁妝,這輩子你不能總在我身邊守著,我替你尋了好人家...”

春心驚嚇地跪下道:“姑娘!姑娘是要趕我走嗎?”

“不是,隻是如今這情形,你跟在我身邊很危險,指不定那日就丟了性命。”

春心落淚道:“若不是姑娘當初從人牙行把奴婢救出來,隻怕奴婢早就成了亡命魂了,在與姑娘簽了賣身契的那一刻開始,我便是姑娘的人,姑娘去哪我就去哪,我不要什麼金銀財寶,也不要嫁人!”

費依依好言又勸解了一番,可她還是頭一回見到比她還執拗的人,怎麼說怎麼勸就是不聽,氣急拍桌子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跟著我隻有死路一條!我不想讓你死。”

春心停止抽泣,默默地抹著眼淚,無論費依依怎麼說,她是絕不會讓步。

費依依見狀,歎了口氣,“此行東竹,我要獨自前往,你若不想嫁人,便留在元京替我好好守著木春堂。”

春心左右權衡:“奴婢,這就去為姑娘收拾行李,姑娘一路小心,奴婢幫你好好守著木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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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微微亮,費依依換了一身勁裝,將頭發綁成高高束起的馬尾,腰間綁著長劍,樸素間平添幾分英姿颯爽之意,飛躍上馬,頭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元京到東竹騎快馬也要七天日程,更彆說這一路流匪橫行,費依依邊禦敵邊趕路,足足用了半月才到了東竹邊境,天氣有些轉涼,費依依還穿著薄衣,凍得渾身發麻。

進入東竹這日,她趕路一夜未敢合眼,終於回到了木春義莊。

這裡與她記憶中彆無二致又有些不同,很多房屋都新修葺過,樣式還有些貴氣,添了些新的花草樹木樣式。

想著她養父在世時,就愛擺弄一些奇異花草。

費老在整個木春義莊,是鼎鼎有名的救世神醫,深受東竹百姓愛戴。

費依依下了馬,剛走進義莊時,門口守衛一臉嚴肅地阻攔她的去路。

費依依用劍柄抵著帽子向上露出麵容,見眼前的守衛神情由嚴肅轉為驚喜,轉身邊跑邊喊道:“少東家回來了!少東家回來啦!”

費依依進了義莊,摘掉帽子,眾人放下手中的活將她團團圍住。

一個穿著花棉襖的中年婦女撥開人群,一把將她抱住,又驚又喜地道:“哎呦,依依啊,是依依回來了,”

“花嬸,長慶嫂,大家,好久不見。”

整個木春義莊相親鄰裡,都是看著她長大的,除了養父,對她最好就是花嬸。

可以說養父不懂養孩子的那些年,都是花嬸幫她操勞一切,相當於她的母親。

待養父去世後,花嬸掌管操持著義莊,至今未婚嫁。

費依依吸了吸鼻子,許是一路顛簸險阻,回到義莊,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緊繃的那根神經終於鬆懈,惹得她忍不住想要哭出來,但她忍住了。

“哎呦,我們小依依,怎麼穿的這麼少。”花嬸環住她的手臂,攬著她往裡走,“怎麼感覺我們依依瘦了呢?快,正好花嬸做了你最愛的三鮮豆腐湯。”

費依依回到小屋,坐在火爐前搓手取暖,看著花嬸在灶前忙來忙去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來了,快嘗嘗這豆腐湯是不是以前那味。”

費依依接過豆腐湯,淺淺地抿了一口,記憶深處最熟悉的鮮鹹之味驅散了味蕾的苦澀,她不禁彎起唇角,點點頭:“好喝!”

“哎呦,好喝就行,依依啊,你這怎麼自己回來的,你夫君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跳動的燭火映在費依依如一潭死水的眸底,她低頭喝了一口湯,淡淡地說:“他死了。”

這話把花嬸嚇了一跳,“什麼?死了?怎麼死的?”

“奸人所害。”

花嬸一時語塞,收起驚訝,靜默片刻,背過去狠狠地啐了一口:“這什麼破世道?竟能隨意冤枉好人?”

費依依暫時不想去想這些,她問:“花嬸,這一年,鄉親們生活過得怎樣?”

“哎呀,好著呢。這不新帝修建芙蓉城,初秋下令所有的邊疆市井都與鄰國合作商貿,咱們東竹啊從青禾鎮開始與東瀛國合作,賺了不少錢呢。百姓的日子好過不少呢。”

費依依皺了皺眉,這事倒是沒聽說。

“哎呦,我的小寶貝啊,你在元京,怎麼消息如此閉塞?”花嬸笑著說道:“相比較而言,北疆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北疆比鄰的西斯國,是個喂不飽的獅子,本來這絲綢錦緞貿易合作得好好的,突然翻了臉。”

“這不,聽說那邊戰事已有些時日了,隻是這戰事打得靜悄悄甚是蹊蹺,竟沒有傳出任何消息,打得如何,誰勝誰負,隻是聽說明王殿下接到密旨親自領兵北上討伐異國賊子。”

“明王殿下...確實是幾在很久之前便離開京城了。”

“聽聞明王殿下身邊得了個軍師,有如神助。”

費依依心口一緊:“軍師...”

花嬸:“哎,我這也是道聽途說,不過前些日子你長見叔去北疆做生意誤入匪窩命懸一線,幸得明王殿下帶兵路過搭救,那軍師陪你長見叔一起喝酒來著。”

花嬸:“你長見叔說,這軍師雖帶著麵具,可他與之一見如故,而且啊,這人對咱們東竹之事頗為感興趣,天南地北地跟他聊了不少。你長見叔總覺得這軍師有一種..親切感。”

費依依摸了摸鼻子,這軍師不會是...

“軍師就說讓他幫忙帶一壺東竹的青竹酒,也沒說何時要,你長見叔機靈,知道不能多問,或許人家就是跟他客氣客氣呢。”

“哎呦你說說這,古陵邊疆各處明明已經戰火四起,可上麵啊卻封鎖了消息,不知情的百姓還沉浸在新帝建造芙蓉城盛舉的美夢中呢。”花嬸說著起身拍了拍圍裙,“今日雖未禍及東竹,甚至東竹還此繁盛了起來,可誰能保準他日這裡不會遭難呢?”

花嬸衝著費依依眨了眨眼:“不過啊,依依你放心,死了個丈夫,沒什麼大不了的,隻要你相安無事就好。花嬸啊,也參與了些生意場上的事。給你攢了不少傍身的本錢,至少你和你娃兒,不會挨餓受凍。”

費依依走過去抱住花嬸,她真的累了,終於能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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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天氣漸涼,費依依換上了保暖衣服,跟著花嬸到墓地去祭拜師父。

費依依跪在墓碑前,給養父磕頭上香,一旁的花嬸悄悄抹淚,彎腰拍了拍費依依:“你跟他好好說說話。”

天空難得的晴朗,寂靜的墓地中,隻剩下枯樹寒枝上的鳥叫。

費依依倒上兩杯酒,將其中一杯一飲而儘,另一杯灑在地上,嗓音有些沙啞地道:“師父,一年前我像個愣頭青,從東竹隻身前往元京,隻有一腔複仇的怨恨,滿心想著為師父報仇雪恨,為慕氏一族沉冤昭雪,如今卻碰得鼻青臉腫地灰溜溜回來。”

費依依捋了捋額前淩亂的發絲,又到了一杯酒:“方才明白你老人家所說,□□凡身對抗滔天權勢隻能是以卵擊石。”

費依依蹙眉飲酒,酒味刺鼻惹得她雙眼微紅,眼尾溢出兩滴淚,低沉聲音道:“可我不想就這麼認輸,師父,我還是不能放下仇恨。”

“這世上,有我太多看不慣之事了。良善之人,因權勢家破人亡。有誌之士,因權勢鬱鬱而終,得勢之人卻安然無恙的活著滋潤,憑什麼?”

“師父,今日後,我要重新開始,我要北上,我要掙功名,我也要手握權勢。讓那些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師父,你若是相信我,今晚便來我夢中一敘。”

那晚,睡夢中,師父對費依依說了很多話,她隻記得一句。

“下輩子,我要做你親生父親,因為我們依依太爭氣了。”

她醒來之後,身帶著一壇青竹酒。

騎馬,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