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椒房殿,氣氛比薑同雲上回來的時候要更加壓抑。
哪怕是站在西麵的暖閣裡,都能聞見從對麵隔了幾重帷幔的臥室裡傳來的、無法揮散的濃重藥味。
見薑同雲來,太子妃迎上來,拉住她的手低低喚了一聲。
薑同雲輕聲問道:“皇後娘娘現在如何了?”
消瘦許多的太子妃語調低沉:“母後如今還在昏睡,太醫們正在竭力救治。”
看著她眼裡滿布的血絲,薑同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皇後娘娘吉人天相,一定會好的。”
太子妃隻微微點了點頭,拉著她往裡麵讓了讓。
吳王妃和趙王妃住得離宮城近,到得比薑同雲要早,這會兒全都站在了裡側坐榻邊上。見她過來,兩人都稍稍欠身,算是打過了招呼。
可能是因為年前淮陽侯去世的緣故,趙王妃瞧著也憔悴了許多,一張小臉幾乎不見什麼血色。吳王妃看著倒沒什麼變化,但她這會兒也遠不像往日那樣有精神,垂著頭一副蔫蔫的模樣。
薑同雲在她倆邊上找了個空位站定。
不多時,以大公主為首的三位已經出嫁的公主也都進了暖閣裡。
感受到椒房殿裡壓抑的氛圍,所有人都隻互相點頭示意,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來。
隔著一層帷幔,薑同雲看著外麵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宮人們,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個端午,自己第一次進宮的時候,好像就是在這間暖閣裡,鄧皇後笑著給自己係上了一條長命縷。
薑同雲下意識地在右臂裡摸了一把。
那裡當然已經沒有長命縷了。
出神間,帷幔被人撩開,雙眼通紅的謝含昭走了進來。
太子妃上前拉住謝含昭,低聲安撫了她幾句。
謝含昭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隨後走到薑同雲身邊,垂著頭一把抱住了她。
雖然小姑娘什麼話都沒說,但薑同雲已經感受到了她內心的痛苦和無助。
深感言語蒼白的薑同雲隻能摟住她,希望自己的溫度能稍稍給謝含昭帶去一點支撐。
暖閣裡一片寂靜,薑同雲甚至能聽見懷裡謝含昭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吸聲。
隔著一層簾幔的裡間裡突然傳出一聲抽噎。隨後這聲抽噎就演變成了低低的啜泣聲,並且不斷有新的聲音加入進來。
薑同雲轉過頭去,這才發現放下的簾子裡麵似乎還有彆的人在。
懷裡的謝含昭已經抬起了頭,皺著眉看向裡麵,輕聲斥道:“母後還好著呢,她們做什麼哭喪的模樣!”
薑同雲立刻反應過來,裡間裡站著的,大約是後宮妃嬪們。
眼見謝含昭大有一副要過去找她們理論的模樣,薑同雲連忙拉了她一把,安撫地在她肩膀上拍了兩下。
不管怎麼說,這些妃嬪到底都是謝含昭的庶母,她真跑去罵人是不占理的。
況且皇後娘娘現在情況不明,這邊鬨出什麼動靜也會影響到太醫診治。
站在門邊的太子妃和薑同雲對視一眼。
太子妃微微頷首,示意薑同雲看住謝含昭,自己則打起簾子,進了裡間。
也不知道太子妃說了些什麼,裡麵的哭泣聲很快地停了下來。
薑同雲摸了摸謝含昭的發頂。
小姑娘扭過臉去,不肯再朝裡間看。
暖閣裡恢複了安靜。
在一派刻意維持的寂靜中,幾人從白日高懸站到了日頭西漸。
眼見窗外投進來的光影越拉越長,外麵的光線也越發昏暗,薑同雲剛想挪一挪站麻了的腳,忽然聽得對麵的臥房裡似乎傳來了些許響動。
她剛要凝神細聽,已有一名宮人歡欣鼓舞地跑進了暖閣來報訊:“皇後娘娘醒了!”
暖閣裡的眾人驟然鬆了一口氣。
薑同雲推了推還沒反應過來的謝含昭:“皇後娘娘醒了!”
謝含昭如夢初醒,一把擦掉溢出的眼淚,轉身直接跑去了臥房。
太子妃也終於露出了些許笑意:“咱們也快過去看看吧。”
於是太子妃在前打頭,掀開帷幔就朝臥房的方向走去。
薑同雲出去的時候,瞥見裡間的妃嬪們也走了出來。不過她們沒走兩步就被幾名宮人攔了下來。
見宮人隻攔了妃嬪卻沒攔她們,薑同雲心裡不免提了一下。但太子妃她們都已經走出去了,她也不好留在原地,隻能跟著往前走。
守在臥房門口的宮人見是她們過來,連忙打起簾子,請她們進去。
一進臥房,薑同雲就被撲麵而來的濃鬱味道壓得一窒。
近乎密閉的房間裡混雜著苦澀難聞的藥味、燒得發焦的燈油味和隱隱的汗臭味,還有一股冬日裡悶久了以後產生的、讓人喘不上氣的難言味道。
她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克製住,沒讓自己抬手捂住鼻子。
走在她邊上的吳王妃也緊緊地抿住了嘴唇。
這樣的環境,她們身體健康的人尚且忍受不住,對皇後那樣的身體虛弱的病人真的有益嗎?
薑同雲忍不住心裡打突。
走到床前,幾人剛要跪下行禮,卻先被鄧皇後攔住了:“都免禮吧。”
薑同雲站直身子,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
陛下正坐在床頭的矮凳上,側著身子跟鄧皇後說話,大病初愈的太子就站在陛下身後,靜靜聆聽;剛剛跑進來的謝含昭坐在床邊,握著鄧皇後的手又哭又笑;太醫和侍奉的宮人則已經退至一旁。
而剛剛被救醒的鄧皇後,被陛下、謝含昭還有床幔圍著,薑同雲沒辦法看真切她的情況。
雖然方才鄧皇後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常,但不知道為什麼,薑同雲心裡一直發沉。
焦慮之間,陛下朝她們招了招手:“都過來些,皇後要看看你們。”
於是幾人又朝前走了兩步。
這一次,薑同雲終於看清楚了鄧皇後的模樣。
她此時正靠坐在床上,微笑著看向自己的女兒。
雖然她的額上還留著明顯的汗漬,頭發也淩亂的,但臉色竟然意外地好,不僅沒有先前的痛苦和虛弱,反而還多了一抹非常明顯的血色。
看著那抹異常的紅暈,薑同雲的心重重地墜了下去。
這分明……是回光返照。
這時,她才發現,陛下雖然麵上帶笑,但嘴角的弧度非常僵硬;站在他身後的太子更是神色沉鬱地皺著眉。
再看周圍的公主王妃們,她們臉上的笑容也都不自覺地凝滯了。
看來大家都已經發現了鄧皇後的異常。
這間屋子裡,恐怕隻有還沒經曆過死彆的謝含昭真的以為,她的母後好了。
薑同雲彆過臉去,不忍再看謝含昭歡喜的笑容。
鄧皇後和陛下說完話,又把幾位公主和王妃們叫到跟前,依次叮囑了幾句。
即使是平日裡跟她不太親厚的吳王妃和趙王妃,此時也因為鄧皇後這般交代遺言一樣的舉動和關切慈愛的話語紅了眼眶。
薑同雲聽得鼻尖愈加發酸。
她剛想扭過頭去擦一下眼淚,鄧皇後突然叫了她一聲:“齊王妃呢?”
聽著那好似中氣十足的聲音,薑同雲連忙吸了一口氣,壓下洶湧的淚意走上前去:“嗯。”
鄧皇後朝她伸出了手。
薑同雲連忙把自己的手遞到她掌心中。
鄧皇後握著她的手拍了拍:“往後,你跟懷雵一定要好好的啊。”
“……好。”
“懷雵他……”頓了頓,鄧皇後還是沒有把心中的囑托說出口。她最終也隻是看了太子一眼,隨即輕歎一聲,“過陣子就讓他帶你回婺州去吧。”
*****
薑同雲呆呆地坐在漆黑的屋子裡,摩挲著手腕上那隻牡丹紋金鐲。
這是鄧皇後親手套到她手上的。
雖然現在這隻鐲子已經完全染上了薑同雲的體溫,但當時手鐲的冰涼溫度和鄧皇後指尖異常滾燙的體溫仿佛還殘留在她的手腕上,一回想起來,薑同雲心裡就忍不住跟著顫一下。
薑同雲知道,皇後娘娘當時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裡,藏的是想讓謝懷雵支持太子的意思。
但她最後也沒有用感情做籌碼提出這樣的要,反而隻說讓謝懷雵帶薑同雲回婺州去。
回婺州去,避開接下去金陵可能發生的風波。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鄧皇後都還是那個會為他們考慮的慈愛長輩。
薑同雲想起她們離開前,自己朝著屋裡看去的最後一眼。
那時的鄧皇後正拉著太子和謝含昭,替他們整理鬢發。
太子沉默的神情和含昭難掩的高興表情在她腦海裡來回交替,最終定格在了鄧皇後不舍的微笑上。
眼淚再也控製不住,顆顆滾落而下。
薑同雲伏在桌麵上,無聲哭泣。
月落日升。
不知何時睡了過去,還在桌上趴了一夜的薑同雲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醒。
她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望向窗外。
天色已經微微亮起。但隔著一層窗戶,那些微的晨曦根本無法驅散屋裡的黑暗。
薑同雲揉了揉眼睛,起身過去開門。
門外的木樨被她狼狽的模樣嚇了一跳。但知道輕急緩重的她沒有多問,而是扶住薑同雲的手臂,又輕又急地說道:
“宮裡來報,皇後崩逝。”
腕上的手鐲突然變得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