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1 / 1)

五月下旬,越州駐軍統領、雲麾將軍關正青上奏控告婺州守軍內存在以次充好、克扣守軍糧餉的問題。奏折內附有婺州當地糧價物價,還有近一個月的軍營夥食情況記錄,證據充分,無可辯駁。

關正青在奏折內將矛頭直指婺州刺史黃桓,稱其就算沒有從中貪墨,也至少應負玩忽職守的罪責。

朝上因為關正青的這封奏折爆發了一次小規模的議論,最後由陛下拍板,決定從兵部派出一名官員為巡查禦史,領隊前往婺州調查此事。

消息傳到婺州後,黃桓在頭疼之餘竟然也鬆了口氣。

關正青對婺州守軍內部事務起疑這件事,他早就有所察覺。

隻不過關正青為人謹慎,住在官驛的時候身邊一直都有大量從越州帶來的士兵護衛,外出時也都帶著數名衛兵同行。

加上他跟謝懷雵一樣,平時深居簡出,如非必要很少參加黃桓等人舉辦的宴會,所以黃桓一直沒有機會打探他究竟查到了什麼程度。

因擔心關正青查得太多,他還一度給對方送禮,試圖把關正青也拉下水跟著自己一起做生意。無奈還沒來得及多試探幾回,關正青就因為在齊王府的宴席上受辱,憤而返回越州。

徹底失去對關正青的控製後,黃桓一度焦慮地睡不著覺。

現在這個雷終於炸了開來,不過居然隻炸了一個悶響。

克扣糧餉和貪墨瀆職這兩樣罪名雖然也不小,但跟他暗地裡真正在做的那些事相比,確實也算不上什麼。

而且針對關正青指控他的這兩項罪名,黃桓也不是沒有辯解挽回的餘地。

他在遞交給朝廷的請罪折子裡矢口否認自己貪墨之事,隻說是受了小人蒙蔽,有失察之罪。

接下去隻要等朝廷派來的禦史到達婺州,把自己提前準備好的替罪羊交出去,再跟陛下認個罪求個情,這件事差不多也就能糊弄過去了。

雖然損失是避免不了的,前途受損也是板上釘釘。但至少更嚴重的罪行不會被揭露,黃桓的損失不至於無法承受。

黃桓在有限的時間裡快速掃乾淨其他事情的首尾,又安排好了頂罪的人選,終於稍稍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齊王府送出來的邀請函。

剛拿到這封隻派給他一個人的邀請函時,黃桓心裡咯噔了一下。

對這個突然返回婺州的齊王,他一直都是有些警惕地。這不僅是因為謝懷雵在金陵時一直受到陛下重用,更因為謝懷雵來了婺州這麼久,黃桓都沒能摸清楚對方的性情和行事風格。

要說這位齊王行事謹慎吧,可他能在自家宴席上直接跟關正青爭吵起來,事後甚至連基本的體麵都不要了,直接就宣布散宴。

可要說他張狂妄悖吧,他來了這麼久,一直都跟婺州官員保持距離,從不肯多有來往。就連他的那個王妃,麵對自家夫人幾次三番的示好,也都各種裝聾作啞,大有一副小心避嫌的姿態。

麵對這樣的一個人,黃桓心裡如何不警惕?

不過齊王畢竟是齊王,對方既然下了帖子,在雙方沒有徹底撕破臉前,黃桓總歸還是要捧著他的。

所以即使心中忐忑,黃桓也依舊準時赴約了。

齊王府的待客廳內。

侍女給兩人上完茶後就全都退了下去。屋子裡之餘謝懷雵和黃桓兩人,一時靜得有些過了頭。

見謝懷雵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水,黃桓也跟著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以此來平複自己緊繃的情緒。

謝懷雵飲了一口後沒有馬上放下茶盞,而是將杯子捧在手上,另一隻手捏著杯蓋,輕輕在茶碗邊緣打圈:“前兩天,關正青控告黃刺史的事情,我已有所耳聞。”

黃桓差點被剛剛咽下去的茶水嗆到。

這個齊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哪裡有人連寒暄客套的話都不說,上來就直接講這種事情的?

黃桓壓下喉中癢意,連忙將杯盞放到一旁:“此事全因下官一時失察,所以才讓小人鑽了空子。”

“是嗎?”謝懷雵將杯蓋一扣,發出“啪”得一聲脆響,聽得黃桓心裡都跟著抖了一抖。

他看著垂下頭去的黃桓,舒緩聲調道:“刺史大人不必緊張。那關正青是個什麼樣的人,本王心裡十分清楚。他素來性情酷烈,要說他有意誣陷與你,那本王也不會感到意外。”

聽到這話,黃桓高懸的心略微鬆了一鬆。

是了,這個齊王明顯跟關正青不對付。恐怕他今天叫自己過來,也是有意想從自己這裡入手,給遠在越州的關正青使個絆子!

想到這裡,黃桓拱手高呼:“殿下明鑒!”

謝懷雵擺了擺手:“你也不必誇我。我今日叫你過來,就是想問個清楚,你確實沒有犯貪墨之罪吧?”

黃桓連聲道:“下官確實沒有!”

看他這副信誓旦旦的模樣,謝懷雵抬了抬嘴角:“沒有就好。不過你可不能騙本王。陛下派來的禦史程茂典與本王是舊相識,倘若讓本王知道,你在此事上有所欺瞞……黃桓,陛下麵前,本王還是說得上話的。”

黃桓應了兩聲“是”,突然從謝懷雵的話裡咂摸出一些味道來。

這個齊王,莫不是在暗示自己,他能幫自己在禦史和陛下麵前說話?

想到這裡,黃桓試探著開口道:“殿下,這回因為下官的失察之罪,勞煩程禦史從金陵至此查案。下官先前就在考慮,程禦史一路舟車勞頓,是否應該送他些什麼以示心意。既然程禦史與您是舊相識,還請殿下替下官指點迷津。”

謝懷雵笑了:“黃刺史思慮周全。程禦史雖在兵部任職,但出身清貴,向來雅好名畫。”

聽到這話,黃桓心中大定。

“正好!下官家正中收藏了幾幅好畫。明日下官就讓人給您送過來!您見多識廣,替下官掌一掌眼,為程禦史挑上幾幅合適的。”

頓了頓,黃桓又補上一句:“光是畫作實在有些簡薄。下官是個粗人,也不知道再準備些什麼才合適。這樣,下官明日一並拿些銀錢來,勞煩殿下替下官再置辦點彆的。”

謝懷雵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切起來:“黃刺史是個周到人。你在婺州這麼多年,百姓對你多有讚譽,本王自然信得過你的人品。既是你誠心相托,那本王也一定會替你辦好此事。”

聽他這麼說,黃桓的心徹底落回原地。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接待程禦史的細節,隨後黃桓提出告辭。

一離開齊王府,黃桓的貼身長隨就湊上前去,小心問道:“大人,齊王請您來所為何事啊?”

卸下奉承表情的黃桓冷笑一聲:“能有何事?抓準時間敲我一筆唄。”

長隨一時有些訝異:“他先前不是一直不肯收您送過去的禮物嗎?”

黃桓挑了挑眉:“我先前也以為他是真清高。現在看來,他之前隻不過是怕收了東西會留下把柄,所以才將那些東西拒之門外。可時至今日,已是我有求於他,他自然就敢跟我開這個口了。”

“原來如此。那您打算給他多少呢?”

“多給一點。”黃桓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雖然難免要出點血,但能借機攀上齊王的關係倒也不錯。要是他能誠心幫我,說不得等這次的風波過去後,我就能再往上動一動了。”

黃桓已是一州刺史,再往上那就隻能是往金陵走了。

他等這個機會等了好多年,如今再看這回的風波,竟也有了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意味。

*****

那邊黃桓乘坐的馬車從齊王府門口離去,這邊薑同雲已經在跟謝懷雵複盤剛剛的情況了。

“這個黃桓,還真是夠聰明的。”謝懷雵似笑非笑地“誇”了黃桓一句。

“可不是嘛。”薑同雲剛剛一直就躲在待客廳主座屏風的後頭偷聽,對現場的情況可謂是一清二楚,“你最開始說那幾句話的時候,我都沒回過味來。要不是黃桓說的那句‘以示心意’,我都反應不過來你的暗示,還著急你怎麼不快點釣他呢。”

謝懷雵笑了:“夫人沒遇到過這種事情,一時反應不過來也是正常的。”

薑同雲確實更熟悉後宅婦人之間交流的方式,對朝臣間更加隱晦的索賄話術實在是沒有什麼研究。

所以謝懷雵今天才堅持要她躲在屏風後麵聽。既然他倆回了婺州,以後跟地方官員打交道的場合隻會越來越多。他想借著這個機會讓薑同雲多觀摩學習,以免往後不知不覺間吃了什麼暗虧。

謝懷雵對薑同雲的期待,從來就不隻是一個打理後宅的王妃而已。

薑同雲現在還沒能明白謝懷雵的用意。

不過她一向習慣於對這種不熟悉的情況加以複盤分析。這會兒跟謝懷雵說起來後,她自然而然地就開始解讀黃桓其他話語。

“他後麵說把畫送到咱們府上來讓你幫忙挑,就是在暗示你也可以趁機拿走些一咯?”

“還有那個幫忙買東西,應該也是給你送錢的方式之一吧?”

謝懷雵笑著點了點頭:“夫人學得很快。”

“這個黃桓,動作這麼熟練,以前肯定跟不少人有過這種往來。”說到這裡,薑同雲難免有些生氣,“一想到他那些錢都是怎麼來的,我就恨不得馬上把他給抓了!”

謝懷雵握住她的手攏在掌心:“局是夫人提出來的,夫人也該更耐心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