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太過認真,薑同雲被他看得心裡一慌,下意識地扭頭避開:“……好。”
謝懷雵也垂首不再言語。
隻有不明就裡的小姑娘還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帶動大家繼續閒聊。
這頓飯在謝含昭的努力下還算平穩地結束了。
因為太醫叮囑過要讓薑同雲彆再受凍,下午的釣魚行程就暫時被取消了。計劃落空,為了安慰兩位姑娘,謝懷雵便讓人收起船錨,由著畫舫慢慢順水而下,一路欣賞沿途景色。
行船一路過去,可以看見遠處山上滿栽的楓林。七月的楓葉尚未紅透,遠遠看去隻見山上層層黃綠堆疊,映襯著秋日澄透的天穹。山間偶爾還有雁鳥起落,彆有一種高曠幽遠之感。
這般景象過於寧靜悠閒,謝含昭沒忍住倦意,還伏在薑同雲膝上小睡了一會。
趕在太陽西斜之前,畫舫重新泊回碼頭。
因為發著燒,那位被薑同雲從水裡救起的姑娘一直都在昏睡。考慮到謝含昭二人各有各的不便之處,薑同雲便提出由自己把人帶走照顧。
當天夜裡,那位姑娘總算是退了低燒,清醒過來。
驟然換了環境,剛清醒的時候她還非常驚慌,還是木樨等人再三安撫,才讓她稍稍平靜下來。
等到薑同雲告訴她,那位邱公子已經同意會將契書交還,她可以徹底脫離邱府後,她才終於卸下心防,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姑娘說她隻有十六歲,是姑蘇人士,沒有自己的名字。她五歲時父母雙亡,在狠心祖父的授意下,叔叔把她和兄姐弟弟四個孩子一起賣了出去。
因為長相清秀,她很快就被人牙子挑出來,帶去揚州。
她在歌舞方麵頗有一些天賦,到了揚州後就被送去學習舞藝。學到十一歲那年,她登台演出,被一名富商看中買下,跟著對方到了金陵。
到了金陵後,富商很快就在一場宴會上將她轉手送給了一位官員。
之後幾年裡她被數次轉送,每轉一手,她就會換一個新的名字。直到去年她被送入邱府做舞姬。
起初在邱府裡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因為她舞藝出眾,邱公子對她也挺上心,時常帶她出去赴宴,所以府裡的人不太敢欺辱她。
雖然難免會遭到賓客們的輕薄,但能跟邱府往來的人多少都還要臉麵,隻要她知情識趣一些,對方也不至於做出什麼強迫的事情來。
但到今年,那些紈絝們開始競相追捧掌上舞後,她的日子就開始變得難捱了。
她到底不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了,身段沒法再保持得像以前一樣輕盈,學起掌上舞來很是吃力。
邱公子對她們的練習進度很不滿意,負責教習的嬤嬤就開始禁止邱府舞姬們進食,希望能用這種方式控製住她們的體重。
她每天忍饑挨餓,還要在嬤嬤的棍棒下練習掌上舞。好幾次她都在練習跳舞的時候直接昏了過去。
但昏倒也隻能換來一盆涼水,之後又是無止境的挨餓和練習。
在上個月,她終於能夠做到立於男人舉起的雙掌之上起舞了。
今日的宴會,就是邱公子為了向彆家權貴公子們炫耀她的舞姿,特意舉辦的。
她在畫舫上舞完一曲,果真贏得滿堂喝彩。
時下能作掌上舞的多為年齡幼小的舞姬,而她能在這個年齡學成掌上舞,自然是給邱公子掙足了麵子。
但也因為她的優秀,她又被更有權勢的人看中了。
宴會才進行到一半,席上就有家世更好的賓客提出想要買下她。
邱公子不敢得罪那人,當即點頭將她送給了對方。
她經曆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內心早就已經麻木。聽到邱公子將她轉贈他人,她也生不出悲涼之心。
隻是沒想到,她的這個新主人不僅當場給她改了名字,還要當著在場這麼多賓客舞姬樂工的麵……
她終於禁受不住,用儘全身力氣掙開對方,隨後推開窗戶跳了下去。
聽到這裡,木樨已是心疼不已,抓著她的手道:“你放心,往後你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事了!”
薑同雲也點了點頭:“等你的身契送過來,我就把它交還給你,送你去官府脫籍。之後無論你是想回姑蘇還是要去彆的地方,抑或是想留在金陵都行,我都會幫你的。”
誰知姑娘卻流著淚狠狠地搖了搖頭:“我不回去!回去肯定還要被他們賣掉的!我、我也不想留在金陵了……”
薑同雲想了想:“那你要不要去杭州?我在杭州個布莊,裡麵雇來乾活的全都是姑娘家。”
她愣了愣:“可是、可是我不會織布,您也願意要我嗎?”
“這不打緊的。”薑同雲笑道,“我會找人教你。你這麼聰明,一定很快就能學會的。”
姑娘用力地點了點頭:“好!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不過在去杭州之前,你得先把身子養好。哦對了,還有一件事你也得先辦好。”
姑娘連忙道:“您說!我一定會辦好的!”
薑同雲溫柔地將她散落的發絲彆回耳後:“先給自己起個名字吧。一個屬於你,且以後再也不會變的名字。”
*****
姑娘姓樊,父母去世的時候她的年紀還太小,所以也沒有一個正經的大名。不過她倒還記得自己有個乳名,喚作柳兒,因而她就拿了乳名做自己的名字。
齊王府在第二日就派人把邱公子交出來的身契送了過來。
薑同雲派人上官府替她銷了奴籍,又用“樊柳”的名字給她立了個單獨的女戶。
自此以後,樊柳就不再是舞姬了。
到八月初,樊柳差不多養好了身子,在薑宅一位嬤嬤和兩名小廝的陪同下,作彆薑同雲,乘船南下。
眼看中秋在即,宅子裡卻一下子少了這麼些個人。薑同雲原本以為自己這個節日可能就要冷冷清清的地過了。
誰知道十二那日,老爺子竟然帶著人敲響了院門!
得到消息的薑同雲匆匆趕到前院,一看見闊彆三月的外祖父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如乳燕投林一般飛奔著撲入老爺子的懷抱:“您怎麼來了!”
許敬銘自然是因為想念外孫女所以才會跑來金陵的。
自打薑同雲走後,他就覺得許宅裡空空蕩蕩,還怪冷清的。
雖然那些個老友學生們也經常會邀他出門遊玩閒談,但他們那些人,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外孫女貼心可愛啊!
想到要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中秋,老爺子心裡就怪不是滋味的。這不,乾脆收拾收拾,跑來和薑同雲一起過節了。
不過心裡是這麼想的,但他嘴上卻不是這麼說的。
老爺子捋了捋胡子:“我怕你叔嬸不頂事,所以上來看看你的婚約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要是他們不行,我就親自去一趟潁川侯府!”
聽到這話,木樨悄悄往後挪了兩步,試圖把自己融化在喜氣洋洋的人群裡:危!!!姑娘您就自求多福吧!
彆說木樨,就連薑同雲心裡也是一咯噔。
不過她的心理素質可比木樨好多了,不僅臉上沒有露出半分破綻,還馬上想到了話回他:
“上回嬸嬸過來,說是已經和潁川侯府談過,還把我的八字要了過去。據說這兩日,兩邊已經交換過生辰貼了。”
老爺子不免有些吃驚:“是嗎?你們先前寫的信上怎麼都沒跟我提過這事?”
一旁的陶叔也是稀裡糊塗的:“是啊姑娘,怎麼我也沒聽說過這事啊?”
薑同雲眼珠一轉:“聽說是因為潁川侯府規矩多,合八字的事兒都要找欽天監辦。欽天監那邊事情也多,一時半會是出不了結果的,嬸嬸就讓我先彆宣揚。”
“我想著橫豎也就幾日功夫,等有了消息再跟你們說也不遲。”
八字還沒合就先往外嚷嚷兩家要結親,確實是不太合適的。
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老爺子和陶叔等人暫時都被說服了。
老爺子也不知道潁川侯府和義陽侯府能私下裡商量出換嫁這麼離譜的招,聽到兩邊已經開始推進儀程,自然也放下心來:“他倆也還算有點良心。”
薑同雲實在是有些心虛,生怕繼續談下去會暴露更多,便連忙岔開話題:“您這回來,是要在金陵過節嗎?”
老爺子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笑著問道:“怎麼,嫌外祖父老了,不歡迎我呀?”
“歡迎,當然歡迎啦!”薑同雲立刻道,“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您!”
她抱著老爺子的胳膊,歡喜地計劃起來:“聽說十五晚上,宮裡辦完中秋宴後,帝後會在宮城牆上燃放煙花爆竹!到時候咱們一起去看!”
“看完以後再去東市!據說那邊每年都會有一場很盛大的燈會,可以去猜燈謎拿花燈。您可一定要幫我贏幾盞花燈回來!”
“之後我再帶您去逛……”
聽著外孫女歡快的聲音,許敬銘心中感慨萬分。
兩邊已然已經交換庚帖,想來婚期也會很快定下了。
養了七年的外孫女,終究還是要離開自己了。
也罷,那就趁著這次過節,再好好地陪一陪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