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1 / 1)

實在是不成體統。

後麵的話不是季舒白說的,是宋瑾自己在心裡補上的。

“我沒有!”

宋瑾沒來由的生氣,聲音也大了起來,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淚再次湧上來。

“你彆哭呀,本官隻是一問……”

“你問什麼不好,你問這個,難不成我勾引他啊?”

季舒白被問的啞口無言,尤其是看到宋瑾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第一次見這麼好哭的男人。

“好了好了,本官不問了,是本官冒犯了,可好?”

宋瑾哭得不能自已,由著季舒白皺眉道歉。

季舒白也頭疼,一個大男人在他麵前哭成這樣,叫人看見了,豈非要說他為官不正欺負人。

宋瑾在哭,他在歎氣,要走顯得無情,要留顯得尷尬。就在無所適從之際,宋瑾止了哭聲。

“今日多謝大人,這頓飯小店請了。”

“啊這……倒也不必。”

“八分銀子。”

這頓飯宋瑾本來就打算請,因此上的並不奢侈。季舒白說不必,她生著氣也就沒囉嗦,張口報價要錢,隻是這回沒訛人了。

季舒白苦笑著搖了搖頭,從袖中摸出一塊兒碎銀來,遞到宋瑾眼前道:“稱一下,多餘的還我。”

“噗嗤……”

宋瑾破涕為笑,總算緩解了季舒白的尷尬。

原本宋瑾以為文新會時常來搗亂,結果很意外的,文新沒再出現在店裡,倒是那位傳說中的新任知府大人出現在了府衙裡。

這天上午,宋瑾如約到柴家教幾個挑選出來的丫鬟茶藝,臨走時柴家管事攔住她,說是新任知府到任,過些時日要在家中辦一個小家宴。叫宋瑾依著禦史大人的例子,幫著做幾道菜,順便表演茶藝,宋瑾高高興興地應下了。

誰知就在高興的事情接連發生的時候,不開心的事情來了。

這日宋瑾回了食鼎樓,進門便瞧見屋裡頭站著好幾個人,圍著一個男人坐著。

因為不是用飯的時辰,這群人顯得尤為惹眼。

是文新帶著人來了。

宋瑾跟他已經撕破臉皮,索性連客氣也不客氣了。人往文新麵前一站,冷冷問:“有事?”

文新見狀,邪笑一聲:“有靠山了,就是不一樣哈。”

宋瑾斜眼看側麵底下,不搭理他的揶揄。

文新站起身來,背著手往她身邊踱了兩步:“我與姑母商議了一下,覺得這裡就兩個婆子跟著你學廚藝,還是太少。”

“你看,現在禦史大人,同知大人都愛你做的菜,還教著柴家茶藝,指定忙不過來。所以我今日帶了兩個廚役來,你也好好教教,教會了,將來也就不用你親自做菜了,太辛苦了些。”

不用她親自做菜,這便是要卸磨殺驢了。

把她收進文家,有了新菜隨時教,文新的廚役接下食鼎樓,她便再也見不得天日了。

“好啊,是哪兩位?”

宋瑾不拒絕,教著還能拖延時間,不教她可能就沒時間了。

“跟你說話真是痛快。”文新高興不已,轉身看向自己帶來的幾人,其中兩人站了出來,拱手作揖道:“文掌櫃。”

“這兩位便是我千挑萬選的廚役,往後便跟著你學,你儘管使喚。當然了,這廚藝也是要教的,姑母的意思。”

文新把“姑母”兩個字咬的特彆重,言外之意很明顯了。

宋瑾隻是笑笑:“好啊,我一定細心地教。”

宋瑾沒有任何推辭地接下了這兩個來學廚藝的人,以至於文新原本以為的要發狠示威要挾的把戲都沒有派上用場,就這麼留下兩個人走了。

樓下又空了下來,宋瑾看著兩個男人,默不作聲地走到剛剛文新坐的位置坐下,這才開口問話。

“你們二位都叫什麼名字?”

“小的全銳。”一個矮個小圓臉說道。

“小的洪允,我們原先都是在文公子家做廚役的。”另一個窄臉細長身子的人說道。

兩人答話間不禁麵麵相覷,按理來說宋瑾跟他們一樣都是家奴,怎麼這位還擺上譜了?

宋瑾察覺出他們的疑惑,卻懶得搭理,隻繼續往下說話。

“既然文公子要求你們來跟我學廚藝,我自然要傾力相授,保管你們學有所成。”

兩人聽了這話都是高興,原本文新囑咐的可能會被刁難並沒有發生,心裡都鬆了一口氣。

“多謝文掌櫃。”

宋瑾但笑不語,引著兩人往後廚走去。

“你們既是文公子送來的,我自然會好好教。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教廚藝我有我的想法,你們照辦便是。若是不肯,我也可替二位開口去跟文公子說,將你們二人送回去。”

兩人在背後聽得麵色發白,不禁對望一眼,搞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瘦瘦弱弱的家奴這麼大的規矩。

可是文新叫他們兩人好好學,將來要替了眼前人,他們也隻好忍著。

宋瑾將二人引至後廚,對著婆子丫鬟們道:“這是洪允和全銳,文公子新帶來學廚的。”

說完又對二人道:“陳媽媽和林婆婆兩個是在後廚給我幫忙的,已經跟我學了好些時日。從今天起,你們先跟她們學做菜,等學會了再由我來教。”

兩人一聽,合著宋瑾壓根就沒打算親自教,直接推給了兩個婆子去了。

兩個婆子也是心中納悶,好端端的怎麼又來了兩個人學廚,莫非要讓她們兩個回宅子裡頭去?

婆子們分不清,眼下又不好說話,隻好應下了這個活計,等晚間無人時再說。

“你們二人晚上若是不回去,便跟店裡賬房阿榮睡一個屋,今天就學……”

宋瑾看向兩個婆子:“糯米排骨吧。”

“啊?”

糯米排骨,店中並不出售,一來賣不上價,二來頗耗時間,所以宋瑾不在店裡做這道菜,隻是給柴家做過。

她讓這兩人學這個菜,用意不在教,而是純粹耗時間。

婆子兩個驚訝了一下,瞬間反應過來,指揮二人去菜市買排骨,立刻便將人支開了。

等人走了,眾人都湊到宋瑾麵前說話。

“這是怎麼個意思?這小店咱們撐起來了,如今真要由文公子來管了?”

對樓裡人而言,誰來管不重要,重要的是宋瑾管人鬆泛許多。隻要不喝酒鬨事不聚賭,多吃些肉她壓根兒就不管,甚至在外得了賞,回來就會請大家喝酒吃肉,都已經成習慣了。

因著這個原因,大家對她藏私房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看不見,反正大家都有利,誰沒事乾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可如今店裡來了兩個文公子的人,那可就不一樣了。

“二位婆婆先彆急,文公子說了,隻是來學咱們的菜,您二老慢慢教著便是。您是老師傅了,您說了算,不急的。”

一句老師傅慢慢教著,兩個婆子立刻明白過來。

學徒嘛,哪有上手就學真貨的,慢慢熬吧。

兩個婆子這下安心了,甚至挽起袖子準備拿腔拿調地磨人了。

論起這封建社會磋磨人,宋瑾哪有婆子們擅長,蔓草當初在廚房也沒少吃苦,她曉得其中厲害。

宋瑾就這麼把兩個“新學徒”丟給了兩個婆子,婆子們自然沒客氣,指揮著買菜掃地燒火,正事沒一件,瑣事一大堆,弄得二人怨氣極大,又不好說什麼。

這日上午宋瑾要去柴家家宴,宴請的正是知府夫婦。宋瑾早早準備好,準備帶著一個婆子和丫頭過去,兩人見了,忙過來說話。

“掌櫃的,您等等。”

那矮個小圓臉全銳過來說道:“掌櫃的,您今兒是去哪裡呀?”

“柴大官人家中設宴,讓我過去做幾道菜。”宋瑾笑的溫和,紅臉全叫婆子做了。

“掌櫃的,既是家宴做菜,那是不是應該帶上小人,到底也是做了好些年廚役的。”

宋瑾依舊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問道:“既然如此,那柴家設宴為何不請你們二人去,而是請我去?”

“這……”兩個男人啞口無言。

“記著,柴家要請的廚役是我,要帶什麼幫手由我決定,你們眼下那點本事,我看還是在後廚多待些時日再說吧。”

宋瑾說完話並不停留,帶著兩人便準備要走,誰知叫那窄臉瘦長身子的洪允攔住了。

“掌櫃的,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們兩個來這裡學手藝,那是文公子的意思,您要是有什麼不滿,大可以去跟文公子討個公道,沒必要叫那婆子把我們當學徒來使喚,作踐誰呢?”

宋瑾冷哼一聲:“你們是文公子叫來學廚藝的,我是來給大奶奶掙錢的,怎麼?是覺得文公子比大奶奶重要了,你們兩個也可以騎到我頭上了是麼?”

兩個男人氣的不輕,雖說是奴,可是被文新打壓和被眼前瘦瘦小小的家奴打壓那可是兩碼事。

“不管是文公子也好,柴家大奶奶也好,那都是想把這食鼎樓做好的,你少給我挑撥離間。”

“既然要做好食鼎樓,今日我不在,林婆婆也不在,後廚由你們二人跟陳媽媽掌勺,有的是你表忠心的機會,不是麼?”

全銳氣紅了臉:“可是伺候柴大官人一樣重要。”

“既然知道重要,你們兩個尚未出師,憑什麼覺得可以跟我出去?難道要拿柴家家宴的菜式來練手麼?”

洪允全銳被說的啞口無言,宋瑾留下一句“若是不服,叫文公子到柴家來找她”便帶人離開了。

學做菜是假,要是能跟著宋瑾在柴家家宴上露臉,那往後生意會好做許多。

宋瑾如何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壓根兒就不帶人進柴家,直接絕了他們這個念頭。

宋瑾心中思忖著,要想脫籍,恐怕還得柴家幫忙呢,她絕不允許有人在這之前比自己還露臉。

不過今日的家宴有些特殊,知府跟著柴恒和季舒白在那日七夕的用餐的小樓中,而知府夫人同柴夫人在後花園裡一處小樓中用飯,因此她那些拿手菜得備雙份。

然而更意外的是茶藝表演並不是給知府看的,而是給知府夫人看的,因此在準備好菜式之後,她便在身穿黃色比甲姑娘的帶領下去了後花園裡。

深秋已至,小花園裡不似以往花團錦簇,柴夫人叫人擺了不少菊花,此刻看來倒也熱鬨。

宋瑾垂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姑娘身後,偶爾打量下石子路旁的秋菊盆栽,很快便到了小樓中。

宋瑾上前行過禮後才偷偷抬頭看人,在這封建社會做奴做久了,宋瑾覺得自己腰杆子都伸不直了。

不過就算腰杆子不直,她也看清了上首坐著的女人。

四十出頭的模樣,頭戴金梁冠,下麵插著一個梅花鑲珍珠的翠雲鈿兒,中間一隻金鑲紅藍寶石蝴蝶,兩側各一對兒金鑲紅寶石的花簪。

身上一件水綠緞地祥雲紋的對襟襖,白綾豎領下明晃晃的一對如意雲頭紋金紐扣,宋瑾記得在博物館見過類似的。

有錢人啊。

“文掌櫃?”

宋瑾被人用手輕推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二……二位夫人有何吩咐。”

上首的女子笑問:“發什麼呆呢?”

宋瑾縮著身子道:“初次見到夫人,一時晃神,還以為觀音下凡,一時看呆了,不想冒犯了夫人。”

一陣笑聲傳來:“你倒是嘴甜,不過我已年過五十,觀音可不會如我這般蒼老。”

“夫人哪裡的話,”柴夫人接過了話頭:“您說不滿四十都有人信。”

比宋瑾還誇張,那夫人倒是挺高興,問起宋瑾:“聽聞你擅茶藝?”

宋瑾乖乖答道:“隻是會些泡武夷茶的本事。”

“好啊,此茶雖不合林大人的口味,倒是正合我意,你今日便泡來叫我瞧瞧。”

很快,宋瑾的眼前便單獨擺上了一張小桌子,茶葉茶具一一擺好,得了允許後,宋瑾才坐了過去,離二人遠遠的開始表演功夫茶。

今日的茶具和那日一般,白釉的茶杯茶碗,武夷山的紅茶,並無什麼特殊之處。隻是當碗蓋在碗沿上旋轉回頭的時候,兩位夫人明顯驚訝了一下,宋瑾就勢倒水,蓋嚴實後翻轉過來,來了一個倒立旋轉,上首傳來一陣笑聲。

“果真是不一樣,我還從未見過如此豪放的茶藝,今日也算是開了眼了。”

柴夫人道:“可不是麼,聽我相公說的時候還不信,叫家裡人練著,都說開水燙手,根本抓不住,也就他能行。”

宋瑾豎耳聽著,手上不停,不多大會子兩杯紅茶便出來了,由丫鬟們端過去,宋瑾又站起身來立著。

直到此時,她才有空去看知府夫人身上金銀綾羅之外的東西。

細長眉,菩薩眼,鵝蛋臉上皮膚光潔,不見一絲銳利的棱角,是她沒見過的溫和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