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瑛回到睢園,越過花鳥屏風,便覺得大堂內很安靜,安靜的不同於往常。
燈火搖動,橙黃又朦朧朧的。
幼瑛看見一群人烏泱泱的圍在朱台前,自那群人前,還發出遙遙又近在耳邊的鈴鐺聲。
鈴鐺聲不似朱樓簷角的鐸鈴,更像是賀員外那輛馬車上掛著的金鈴鐺,在車輪行駛下發出極輕佻之聲。
樂戶身態逡巡的在玉柱之間,齊得宜持著紫檀拐杖站在一樓台階上靜默不語,她見幼瑛回來,便朝她微微頷首,隨後往她身後看去。
拐杖敲在蓮花紋方磚上,有序地發出清響聲。
“軍使郎君,你過來了。”她笑著說,語調和緩。
幼瑛回身看去,便見到襲招過來了。
他頭戴皮帽,身著土黃色的粗布軍袍。那身軍袍衣襟處寬鬆、袖口和下擺被束緊,胸口處還貼身縫製著一塊皮甲,腰間掛著彎刀與箭囊。
他腳下仍舊踩著鑲嵌玄黑鐵釘的皮靴,走在地磚上反而比齊得宜的拐杖還要響。
圍在朱台前的人聽見動靜,便也齊齊轉身看來。幼瑛從他們的身縫中,隱隱約約看見謝臨恩的臉。
“你們那主子呢?不在嗎?”襲招瞟了一眼齊得宜,隨後看向幼瑛,路過她的身邊問道。
“盛些好酒、好菜過來,”齊得宜朝仆役吩咐,便先走至最前的楠木桌案上,用絹布擦拭幾淨,“主子居樓中,若是知曉軍使郎君前來,定來相迎。郎君可要見他?”
襲招眼色稍深,嘴角微微一撇。校尉推開仆役,奪過他手中端著的瘦頸圓腹瓷壺,親自來給襲招倒酒。
襲招說道:“他那副晦氣模樣,我要見他作何?留著恭維太子殿下去吧。”他喝了一口酒,似乎還為上回瞽姬之事不爽快,說完便將那狹長的目光再瞥向幼瑛。
幼瑛看清了謝臨恩。
台上不知從何處搬來了與白楊樹乾一般粗闊的木樁,他們先將麻繩套在謝臨恩的脖子上,然後再綁緊他的手,分綁到兩隻木樁上。最後將他的兩腿強行拉開,綁到再另兩旁的木樁上。
謝臨恩身穿著一件白色裡衣,身上還纏滿了一道道的紅繩。
身後持著繩端的莫高軍個個強壯、魁梧,拉著繩子往相反方向拉伸、拉緊,使得一個個頭上汗出如瀋。
他們抻繩間,繩子便會像一根根地木柱,不間斷地往下擠壓身軀。每擠壓一下,謝臨恩身上的鈴鐺便像是作舞似得跳動。
“玎璫璫——”
又像是孩童在嬉笑。
隻不過此時停了,大堂內的氣氛仍舊哄鬨。
“噯——喘什麼息,我看他還能堅持多久。”
“這竟是比那些豔舞俗曲耐賞。”
“這…豈不是在絞殺。”
“兩京貴人便喜愛看這些。他們府舍中豢養的樂人奴婢還當眾在客人眼前脫衣,供客人賞樂,倘若客人瞧中了,送給他們也無妨。這何不是一種給主人掙麵子的活呢?”
幼瑛看著這些,不知覺的想到以往在墓葬中出土的青銅時代貯貝器,器蓋上被鑄刻有殺人祭銅場麵。
“這是在做什麼?”幼瑛問道,聲音頓時了他們的興致。
他們轉身看來,待看清來人後,笑意絲毫不減,像是知曉似得都暗搓搓藏到了他們的眼睛裡,充盈戲謔的亮光在她與謝臨恩的身上默默流轉。
謝臨恩顯然是還沒有死,還有力氣。
他抬起眼,順著看客讓開的窄路,及上幼瑛的視線。
燭火在他的身上一盛一弱,搖得他的臉色忽明忽暗,還有些瘦長又暗弱的影子在流動。
他看定在幼瑛的身上,眼神不飄移、不恍惚,反而非常的平靜平順坦然。
校尉給襲招倒完酒,稱道:“郡主殿下,你莫要誤會。他傷了我莫高士兵。莫高軍是用來戍邊殺敵的,不是他拿著刀便能傷、便能砍,這是讓他以儆效尤,知曉樂人本分。”
幼瑛抬步走過去,才能察覺到他平順的表麵下,脖頸上留有一大片紅痕,使得呼吸冗長又艱難,還在輕輕地喘息。
他的臉色蒼白到沒有一滴汗淌下來,燭火在他臉上跳動得越來越窄,像是一座傾覆的尖刀山,從上往下抵在他的臉上,再刺到他的眼裡去。
他卻仍舊抬著眼皮望向幼瑛,不躲閃,也不躲避。
平靜地讓幼瑛不用管他。
他為何要傷莫高軍?
襲招又飲暢酒,將酒杯重重擲在桌案上。
“良民襲軍,便要遭鞭刑、遭流放。他?”襲招的鼻孔裡發出些笑聲,彆有意味地說,“是何人給他的膽量哪?”
幼瑛知曉襲招是何意,仍是伸手給謝臨恩解繩子。
繩子抽解開來時,像是有彈性一般,錚錚得動,使得鈴鐺也無意識地晃了幾聲。而他的手仍舊維持著被綁縛的樣子。
“這些東西是誰給他係上的?”幼瑛不答反問。
校尉覷了眼襲招,襲招盯著幼瑛的背影,麵色揣摩不清。
於是他上前兩步,垂臉的同時,眉梢上挑:“郡主殿下,這在樂坊是常有之事,也是他自己親手係上的。他不以卑瑣自處,妄圖加害忠貞之士,我們這些莫高軍也是在替郡主與樂坊管訓樂人,豈知他不是敵部遣來的細作。郡主殿下又是在作何?”
“那你問清他是細作了嗎?”幼瑛解開謝臨恩一隻腕上的粗繩,問道。
校尉扯了扯嘴角:“縱非不是,也當殺。”
“他摧塔、戮佛、縱春闈弊行,興蠅營狗苟之私欲,家中搜羅金銀達萬兩之多,指不定我這些邊將中便有被他貪墨的錢兩,區區樂籍真能抵罪嗎?也是郡主仁慈,還要留他性命。”他說道。
襲招的眸子睨向校尉,眼尾細長又淩厲,仍舊什麼話也沒有說。
幼瑛聞聲,移眼看向謝臨恩。
謝臨恩至始至終都在看著她,甚至臉上還多了些不鹹不淡的笑意。
催塔、屠佛、縱容春闈舞弊。
這些也是幼瑛聞所未聞的。
倒是在榆靈縣裡聽說過他得聖幸修過佛塔,最後又毀塔,才致落入樂籍。
便真是那座琉璃塔嗎?
燭火在紗罩裡暗弱下來,仆役去躬身剔著燈芯,便又一寸寸明亮起來。
幼瑛再次移開視線,去解開他脖頸上的繩扣,手碰上他的身子時,就像是伸進了涼水裡。
“我知他卑劣、諂媚、上不了抬麵。但你這層皮下麵又藏著什麼心思?”她繼而說道。
“郡主這話是何意?”校尉問。
謝臨恩的繩縛被解開,雙腳踏在方台上,渾身卻仍舊僵硬如木。
他掩住身上發顫,適才彆過臉,不再看幼瑛。
幼瑛捏了捏他的兩肢,見他的關節沒有錯位和扭曲,便狠心推了他一把。他一瞬間也如木柱般,砸在地上。
鈴鐺又是一陣響。
幼瑛的神色儘顯不耐:“真丟人,趕緊走。”她將手中的繩子也悉數丟在他身上。
有仆役想要上前扶起他,幼瑛瞪了一眼:“讓他自己走。”
看客的眼中興趣更甚,幼瑛似乎是真覺得丟人,咚咚咚下台去一個個指摘他們:“再看,把你們的眼睛剜出來。有什麼好看的?”
“是你係上的,對嗎?”她陡然走到校尉的麵前,揮掌打上,“你問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心裡不明白嗎?”
“你在屋內儘享這種金鈴樂趣、你好麵子,怎不想想你口口聲聲的好將士,怎不想想我?謝臨恩再怎麼卑弱,也是供我驅使的人,你讓我的麵子往哪兒擱?”
“睢園一間廂房最少也要十兩銀子。你一個莫高軍校尉,花錢竟是這般瀟灑,就算是襲軍使過來,也每回都是坐在大堂。你把我和他的臉麵放在了何處?”
校尉吃了一痛,再看向襲招。襲招正在慢悠悠的喝酒。
“這鈴鐺是他自己係上的。”他再說道。
大堂內也唯有鈴鐺一直響。
幼瑛背身不去看謝臨恩如何,她重重地拍了好幾下桌案。
“他既然這麼聽話,又為何傷你兵卒?”
“你讓那兵卒到我麵前來好好說說,他若說不出來個理,我也要給你們教教規矩。”
校尉諒幼瑛也不敢拿他如何,便搬來凳子,在襲招麵前坐下。
幼瑛火氣大漲,用力踢上凳腳。興許李廬月平時喜好騎馬射獵,腿上力氣重,校尉坐得再穩,也冷不防地摔下身來。
“他身上穿著的銀紅、朱紅,以為還是朝堂上的深紅綾羅嗎?不過是粗衣、賤衣,那癡子妹妹既是樂籍,陪客有何不妥?”他旋即說道。
原來那士卒是要讓雀歌陪侍。
雀歌不是一貫被鎖在廂房裡嗎?
且她才十二歲。
幼瑛什麼話也沒有說,便重重踩上他的腳踝。與此同時,她也靜靜看著襲招臉上的神色變化。
校尉方才說到貪墨、說到邊地軍將少財少物。
他也不知是真罵謝臨恩,還是彆有所指。
至少襲招的麵上多少有些不快。他是邊軍軍使,手握重兵又統領軍務,什麼軍餉軍糧能在他的眼前少了。
莫高軍裡也不見得是齊心的。
襲招無意校尉齜牙咧嘴的神色,放下酒杯看向幼瑛:“我正好有事要好好問問郡主殿下。”
幼瑛適才鬆腳,跟著他過去廂房。
臨去前,她又看向高台。謝臨恩從台上起身,並未離去。
她的目光看過去,他便在望著她。
她不知曉真正的李廬月見到此情此景,會如何反應。
是第一次初見時那般的居高臨下、以鄰為壑;還是仍舊覺得掛不住麵、惱羞成怒。
她不知,所以才在李廬月的脾性中,填上她的方式。
但他為何遲遲不走?
他方才儘人觀賞、儘人取樂,從主體姿態被拋到客體卑態。
越看重人之尊嚴的人,有生以來所建立的所有關於“人”的情感,都會在這些懲罰、淩辱中被更沉重的消磨、便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不被當作人看待的痛苦。
這份痛苦會隨之碾碎人的生命力與心氣。
謝臨恩甘願這樣作態,是因為無可奈何,還是自己將自己看待成了一座景觀物?
幼瑛與襲招一進屋,堂內的嘁嘁促促聲又起。
“這般沒有趣味,還耽擱我歸家,今兒便住在園裡吧。掃興掃興。”
“那郡主當真認這…郡馬?”
“擊犬還得觀其主。”
最後台上還在唱著小曲。
襲招進屋內徑直坐下:“郡主這是養好身子了嗎?”他笑著問。
幼瑛看著他,覺得他真裝模作樣。
他平日裡不乾什麼事,倒整日披甲戴胄的。
“身子雖然好了,但頂不住蕭女托夢,讓我好生祭拜。你不知那頭疾襲來的模樣,就像是腦袋裡刮了好幾場沙霾。”幼瑛說道,倒了一杯茶喝著。
襲招悠悠笑著:“郡主去雪翠嶺是為何?也是蕭女托夢嗎?”
“真這麼神乎?”
雪翠嶺離縣裡遠,更離他們莫高軍遠,倘若她一人在雪翠嶺,他再過兩三月也未必會知曉此事。
但近來運客土,武思為來來回回,縣裡縣外的百姓也來來回回,探水一事傳得許多人知。
幼瑛想他是要問此事。
“是啊。”
“蕭女稱雪翠嶺下有湖,我若是探出來,可保我身體康健、長命百歲,”她沒有粉飾,接著說,“未曾想到縣裡那些人聰明得很,雪翠嶺崇山峻嶺的,還都是毒蟲猛獸,她們光讓我一人在那邊探。我探了許久,倒全都是沙子。”
“你就這麼貪生怕死?”襲招問道。
幼瑛笑了一聲:“你我可要互助牟利?”
襲招的眼睛又細長、又深邃:“我同你有什麼利益可牟?”
“假使雪翠嶺真有水,到時候你便是莫高縣的恩人,你可用著邀功回去長安,國公也會高看你一眼,”幼瑛看著他說道,茶水冒氣,朦朦朧朧的,“你隻用借我一隊莫高軍便好。”
襲招默了半晌,笑意更深:“我用不著國公高看我。我問你,你單單是因為蕭女托夢,可以保你長命百歲?”
幼瑛放下茶杯:“你也知曉,長公主將杏果退了回來。我們母女一場,她卻這般不領我的情。我給她送去的香料與杏皮酒,想必也是白費。”
“她向來如此。”
“我要讓她的眼裡容得下我這個人,再同樣棄她於不顧。”
話落,襲招便不明所以地笑出了聲。
幼瑛看著他笑的越來越不遮掩,便也稍稍勾了勾嘴角。她腦中閃過的是他弱年之時,在琉璃宮牆下欺辱李廬月的情形,隨後是沙梁子南麓前,雨夜中的長楸與那把古琴,再便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魁星閣後的那些刺空羽箭。
睢園裡的瞽寄得救了,但也隻是勉力得救,他的那些樂坊中,還有許許多多的瞽姬。
“你可信得過我,與我合作一回?”幼瑛假裝不明,再問道。
風搖楊柳,月灑清輝。
瞽姬等到燈籠映出無窮無儘的黑,才察覺到傅兒回來。
不過她衣袖帶風,走得很快,瞽姬聽見了忍隱著的啜泣聲。隨後不久,又有人影走來,隨著一股重重疊疊的鈴鐺聲。
薛泠一麵在廂房外的廊下抱著雀歌耐心哄著,一麵左等右等,才等見謝臨恩回來。
他仍舊沒有披上外衣,或許是那身被稱作粗衣的衣衫早就落在何處不乾不淨了,一道道纏繞著的紅繩與金鈴比亮著燈的金絲燈籠還要顯眼,捆得他的步態緩慢艱難。如是紅粉骷髏、白骨皮肉,卻還在維持最後的體麵。
“郎君……”薛泠抱著雀歌起身。
廂房的屋門上還掛著那把鐵方鎖,謝臨恩看向半敞未闔的窗牖,再望向仍舊啼哭的雀歌。
“先前我留在你屋裡的鑰匙,勞煩你跑一趟。”他對薛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