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檻羊(五)(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5142 字 3個月前

莫高的周邊是荒漠戈壁,氣候乾燥炎熱,水資源匱乏,且沙霾頻發,土地貧瘠。

越是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人的精神世界便越富足強大,信眾的信仰便越虔誠堅定。

菩提廟中的香爐裡插滿了香火,沉香味不斷,祈禱聲不息,老農的口中念念有詞:

“希望來年不再饑荒,不再受苦。”

“請保佑明年有個好收成,讓家中的孩子不再挨餓。”

幼瑛在蕭女供養人的賬簿上記了康薑的名姓,從她捐贈的八兩錢中買了一壺香油與香,為傅兒祈求平安。

“——阿還娘子,本想著今年能多收點兒糧食,但這天實在是太不作美了,我和老漢在地裡收了一天,裝起來的袋子還是癟癟的。你說這年頭,種地真是靠天吃飯,天一不順,咱們這苦力就都白費了。”

“前兩年那場大雪,就凍死了不少牲畜,連郡裡的糧倉都給壓塌了,今年又是歉收。那些個莫高軍也是不饒人的,讓我們吃粗糠、吐細米。縣裡人起早貪黑,便是盼望著把肚子填飽了。”

“今日還好是你在這兒。”

院子的國師像旁有一圈菜圃,不少人蹲坐在壟上歇腳。

幼瑛敬完香,便見大娘一麵提著水壺,一麵過來拉上她的手,粗糙的觸感布著一層層繭子。

那群人人見幼瑛過來,便紛紛挪動身子,在瓦楞上讓開一空位。

“阿還娘子,你能讓那位明府治沙,無論如何都於我們有恩。你再同我們說說,雪翠嶺的地下真的藏了一條大湖嗎?”

大娘用陶碗倒了茶水端給她,粗陝青加上曬乾的柳葉,聞著很苦澀。

幼瑛喝了一口,她本想著縣裡人整日整夜都有忙不完的活,便沒有打算將探水之事告訴她們。

“阿還娘子,我們就靠著地吃飯,若是今年再下那麼厚的雪,縱使耕地的黃牛不被凍死,播種也要推遲,還有那些咳逆、肺癰、疫病也是折磨人的。你到底給我們這些人透個底吧。”大娘抬臂抹抹汗,黝黑的膚色下,眼角更加下垂。

幼瑛聞言,環看一圈視線,歉收讓她們再次麵臨餓肚子的恐慌,或許將所知的情形告訴她們,可以讓她們當作新的盼頭來暫緩迫在眉睫的擔憂。

想到此,幼瑛便從馬褡中拿出一卷桑皮紙,紙上分彆記錄了山腳、山腰、山頂的地勢,用炭筆繪著水紋線條以及從各個探孔中探出的土壤質地與結構變化,旁再進行了詳細注解。

簡紙圍繞著雪翠嶺的總體地形圖鋪展在沙地上,幼瑛移身與她們麵對麵坐著。

“我不知曉今年會不會有大雪,我看雪翠嶺有許多野果子、野菜,像菩提廟裡的地窖便很適合囤積糧食過冬,沙梁子的洞窟也高燥、避風,誰家可以挖坑搭木板和茅草,多存些糧。雪翠嶺在夜裡頭濕氣更重,山腳的獵戶便也給牲畜搭了暖棚禦寒。到時候我們還能結互助之盟,約定各家各戶存入一定數量的糧食,冬天時候按需分配。”

幼瑛先安撫道,隨後低頭看簡紙上的圖,向她們一一說:“勘水一事繁雜,我目前也隻勘了一個大概。”

“雪翠嶺的坡度整體很陡,但在東南坡相對緩和,且朝向太陽。到了冬天,太陽便曬得多,地麵上的凍土就沒有那麼厚,水就容易往地下滲。山裡的岩石一層層疊著,基本是南北方向走的,在東南坡這裡,岩石縫特彆多,雨水和雪水就順著這些縫往下滲,最後存到地下。“

幼瑛一麵指著圖,一麵儘量通俗易懂地說:“所以這段日子我大多是在東南坡勘探,這裡的上層是硬的花崗岩,底下是軟的砂土和粘土。花崗岩把部分水擋住了,水就沿著縫隙滲到下麵的砂土裡,這些縫隙彼此連著,形成了地下水網。在這塊大石頭底下,可能有一個天然的水池,專門儲存這些滲下來的水。”

“小娘子,你說得我這粗人也就聽明白了一句話,雪翠嶺是真的有水。那我倒是有一個想問的,“一位粗衣大娘的額頭上綁著棕色頭巾,眼裡流露出擔憂,“咱們要是挖了井,這水不夠用怎麼辦?何況這地下水流得這麼深,咱們挖起來費時費力不說,最後要是沒水,還不是白忙活一場。”

幼瑛明白她的擔憂:“雪翠嶺與這邊離得遠,倒是不好帶你們去看看。我這些天都在雪翠嶺觀察,那邊不論是早晨還是晌午,甚至於是在這樣的暑天裡,岩石下邊也會有水流痕跡,附近的幾座山體也有類似的現象。倘若它們地底下真有水,彼此之間也是連通的,可以保障縣裡長期的用水需求。”

“即便水真的不夠用,雪翠嶺的東南坡也適宜建造儲水池,到時候便另想法子應對。”

另一位懷抱嬰孩的婦人接道:“這水在地下淌了那麼久,要是有泥沙或者其他臟東西,對莊稼也不好。這度厄湖的水便苦得很,還經常堵著田道口,咱這一年到頭來,不能再白辛苦一場了。娘子,你行行好。”

幼瑛端坐在簡紙前,待她說完了才指了指圖上的水源位置,回得極認真:“大娘,你擔心這些問題是應當的。雪翠嶺的地下水雖然是在岩層中滲流,但岩層的裂隙和砂土層就像是一道道的篩子,將泥沙和雜質都擋在了外麵,水到了地下畜水層時,已經乾乾淨淨了。度厄湖的水與它不同,它淌在山裡頭,不會被風吹日曬,便不會覺得苦,也不會有不利於莊稼生長的臟東西。”

風沙拍打在簡紙上,幼瑛地話落了許久,她們聽得碰了碰目光。

“反正今年的收成不好,明年也不見得好,要不和這小娘子試試?幫襯幫襯著,探得也快些。”

“真是可憐我兒生下來與我受苦,前幾天還跟我要新衣裳穿,哪有錢給他做新衣裳?”

“娘子,這事能乾成嗎?”有人不放心地問道。

幼瑛低眉看看指腹上破開的水泡,液體混著泥土黏糊糊地沾在手上:“若是多一人勘探,進程便會快一些。但勘探費時費力,武縣令那邊正忙著治沙,我也沒有多餘的工錢付給你們,此事尚未成定數。”她如實回道。

“娘子,這說到底也是百利無害之事,我們沒有臉皮向你討要工錢。但你會不會像那些郎君一樣,用這邀功?到時候便乾不成一件事。”

幼瑛聞言,她自然是有私心的。

但她畢竟不是身在其中的莫高百姓,她隨時可以機緣巧合的過來、又機緣巧合的回去。如若此事未成,最受苦的也還是她們。

正如謝臨恩所言。

呈遞天顏固然易,諸事順遂卻為難。

菩提廟中的香火不散,新來的香客敬完香,看菜圃這邊聚著許多人,便也背著簍子、提著袋子移步過來,周遭的人因此愈聚愈多,看著像是圍著一群群紮在田地裡的稻草人。

“阿還娘子是好人,她與那些莫高軍不同,若我信不過她,我還會將你們喊來一起聽嗎?我也是看這一年的心血白費,這心像是被活生生地剜了一大塊。”大娘在旁說道。

幼瑛隨之啟聲:“我想你們可以少一些災殃,可以年年有莊稼吃、有莊稼種,但我…”

“——仲秋節還未到,你們便開始相思了,”幼瑛的話還未說話,佛陀殿裡便有一道蒼勁的聲音傳過來,“我看你們真是一個個趕著去尋死。”

眾人讓開了一條道,幼瑛順著看過去,身穿粗白麻衣的老者從跪墊上直起身,往這邊走過來。他越走近,幼瑛便越能看清他衣衫上層層疊疊的補丁,腳上的那雙鞋也早已裂開,露出滿是泥土的粗厚腳趾。

他雖年邁,說起話來卻極有力氣,站定在了幼瑛的身旁。

“這女子一看便是外鄉人,既沒有挨過勒緊褲腰帶的苦日子,也沒有任何生命之憂。我問你,你家中有幾口人,有幾畝田,有沒有被官府縣衙搶過田?”

“倘若有水,那誰來挖渠、誰來開墾,最後每家每戶又能分多少田?貴地四十畝,貧地八畝,你家到底有幾畝田?”老者擲地有聲地問道,目光沉沉的。

周遭一時安靜下來,隻剩下僧侶敲打木魚、誦經念佛的聲音,還有藤架上的黃瓜影子在搖。

幼瑛也默不作聲。

“這年年旱,又年年盼,究竟要盼到何時?大夥兒沒有糧,還怎麼活?”倒是有人說道。

老者笑了一聲:“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這探水的事說到底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多出幾畝地,好有口飯吃?可咱們就算找到水,又能如何?渠要挖、地要開,水引來了,田種上了,可這一切得費多少力氣、得耗多少時日?官府那邊的地少了,咱們就能多活幾分嗎?到頭來,田地還是落到他們的手裡,咱們能分到的,不過是些邊角餘地。恐怕到時候朝廷還要上漲賦稅,壓得我們更喘不過氣來。”

“還有那些邊軍,隨時來縣裡搜刮,咱們辛苦種地,填飽的卻是他們的肚子。與其拚儘力氣去探水,還不如留些力氣過日子,”他說著,那雙吊梢眼下垂,睨了一眼幼瑛,“這些人中龍鳳從來就沒有真正為咱們著想過,他們哪一個不是隨便做些事就回去邀著升遷?彆再被這些說辭牽著鼻子走了,他們真是拿我們當墊腳石的!”

“噯——你這、你這哪裡是這麼個理兒,”大娘在一旁駝了駝身,瞟了一眼幼瑛,看她不說話,臉上的細紋都皺在了一起,“明明是他們無理在先,我們難不成看著水在那邊不去挖嗎?”

“就憑你嗎?”

“你有這閒工夫,還不如去武思為那邊掘土造林,好歹還有工錢補貼家用。官府心情好了,到了冬天還能多運來幾車賑濟糧,莫要落得個兩手空空才好!”老者斥道。

她們自然聽得明白,幼瑛也明白。

“這…”

“隻要有信念,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順著官府來,官府不會多加為難;逆著官府來,那就有吃不完的苦果子。”

“聖人的眼皮底下看不見我們這邊的荒涼地,就像掀開鍋蓋,都瞧不見它冒得是什麼氣。還是一家子守在一起最緊要。”

“我離回去還有一段腳程,便先走了。”

木魚聲咚咚——的,小孩跟著啼哭,三言兩語之間,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大娘也從沙地上支起身子:“阿還娘子啊,你…你修繕蕭女像還需要用什麼料子?我也好去縣裡買回來,莫耽誤你晚上過去修。”她交握著雙手,眼角更垂下幾分,笑了笑。

幼瑛看向背上開裂的國師像:“還有一些料子沒有用完,你若得空,便將那些運到這邊來,可好?”

“好好好,”大娘連聲應道,“馮娘前兩天一大早就走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她無親無故的,還能去何處。我今兒得去找找她,可千萬彆出什麼事。”

僧侶圍著佛像誦完經,便漸次從殿堂走出,廟內頓顯沉默空曠,廊柱上的漆皮脫落,乾裂的木紋暴露在愈照愈烈的日光下。

幼瑛還盤腿坐在地上,方才老者的話還猶在耳,更觸目的還有他身上的蒼老與麵上的篤定,仿佛鋼鐵一般。

“阿還郡主,我支持你去探水。”身後有聲音道。

幼瑛回神,轉頭看去,抱廈還是穿著那身有許多隻口袋的青衫,在廟門口買了一炷香。

“你也來這兒祈福嗎?”她有些詫異於在菩提廟見到她,自上回瞽姬的事兒,她們還未見過麵。

“師父的身體抱恙,我正巧要去雪翠嶺采藥,便來給他求平安,”抱廈背著簍子過來,“那日回去之後,我確實覺著難過,不過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與師父都是一樣的想法,師父比起醫者仁心,更希望我安康勝好。可憐他同我置氣了許久,以至於氣鬱難舒。阿還郡主,待師父病好了,我便同你一起去探水。”

幼瑛笑了笑,收拾起桑皮紙,馬褡裡咣當當的。

“祝你師父的身子早日康健。”

“醫學中講,七情不暢,便會損傷五臟。若是日日強忍,時間一長便會耗傷心脾。正如官府不公,也應當尋求正道解決,一味的忍受隻會讓不公之事愈演愈烈,”抱廈說道,“你覺得方才的那些話有道理嗎?”

幼瑛搖搖頭,知曉她是何意。

“隻是此事未定,我不想她們憂慮餐食不足之外,再希望落空、百般煎熬。”

她不願意讓自己成為徒有虛名的“功臣”,而是希望實事求是。

抱廈與她並肩坐下:“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幼瑛支頭笑了笑:“你們醫學中講七情不暢,我看得《莊子》中有涸轍之鮒。”

“什麼鮒?”

幼瑛滿麵輕鬆,講得繪聲繪影:“有一條小魚被困在了乾涸的車轍裡,便向過路人出聲求救。過路人告知它,遊去大江大河裡不就成了!”

“小魚說道,等我到了大江大河,那你恐怕連我的影子都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