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可托(四)(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519 字 4個月前

“看她倆的打扮,難不成是沒有做成都督府的座上賓嗎?怎麼郡主也打扮得和農戶一般。”

“倆人好歹成婚了三四年,一點情誼也沒有嗎?”

“多得是典妻殺妻之事,就拿縣外的賀員外來說,妾室成群,還常常毆打羞辱致死。郡主就更非等閒,她阿娘憑著和親滅了赤降,她胡駑混血,那些胡人成天想著湧進中原,擾得邊地不安,這郡主是又虛偽又狠毒。”

“謝臨恩也最諂媚,那日獻給長史的悖舞確實是跳得極妙。”

這些話還留在幼瑛的耳朵裡,槐樹樹巔上細細的懸著一鉤又彎又長的月亮,楊柳隨著暑氣將近,綠意更深,她在庖廚裡煎煮好了桂枝湯,端著過去雀歌的廂房。

雀歌的廂房亮著油燈,因撐開著窗子,那些橙紅的光就充盈到了外邊兒。

幼瑛一路用木勺涼藥的動作停下,抬眼看見窗牖外的背影。

謝臨恩彎身在那兒,不知和雀歌說了些什麼,雀歌眼裡的擔憂一掃而空,眼睛彎彎的笑起來,倒伸手遞給他兩隻黃燦燦的杏果。

幼瑛留步在廊下,看他似乎整個身子都放鬆在那兒,不知為何不進去屋裡,門關上還是掛著一把方鎖。

是擔心自己的傷,還是擔心會將病氣過給她?

大堂內的絲竹未歇,就像是方才那些砸落的話,他們不僅輕視謝臨恩,也不看中李廬月。

李廬月憑著郡主的身份自保,同時也將這層身份化作鐮刀揮向謝臨恩,旁人隨之更輕視和談笑。

而謝臨恩似乎也將這些置身事外,不甚在意。

最東處又傳來琵琶聲,撥弦如長劍,像極了齊得宜那日在朱台所奏得邊塞曲子。

眼見著碗裡的湯藥要涼了,幼瑛才抬步及近,一麵看見他朝著燭火的端莊溫和,一麵看見他窗沿下刺目的鞋履和鞋襪。

“郡主阿姐。”雀歌的目光越過謝臨恩,朝她喚道。

幼瑛笑著點點頭:“謝臨恩,我看今日庖廚裡熬了湯,也不知這鍋黑漆漆的是什麼,你先喝了吧。”

謝臨恩的笑尚未全部斂下去,直起身子後輕言謝意,抬手要捧過碗,卻被幼瑛躲過,幼瑛輕輕的揉了揉雀歌的臉,抬了抬眼對他說:“我這段時日畏黑,你一切照舊,可以…先同我睡在一屋嗎?”

月光照在青瓦上,一片寒光,將天照得很亮,白濛濛的亮漸漸轉為幽藍色,月亮從山崖上下去。

謝臨恩拎著水壺進屋,闔門的動作又輕又細,走至銀紅軟煙羅屏風前停步:“郡主可要奴婢此時伺候你歇息?”

幼瑛聽見他的動靜,將幾身衣物抱在懷裡,扶著案沿起身走出屏風:“你有幾件衣裳在這兒,若是需要,便梳洗換上吧,我不著急歇息。”

謝臨恩聞言,勉力放下水壺,水壺的提梁在他的掌心烙下深印,他用雙手去捧過衣物:“謝過郡主。奴婢去給郡主點上燈樹。”

幼瑛輕輕拉住他的臂膀:“我隻是以為你傷重,擔心讓雀歌看見。若是我多想了,便給你致聲歉,我方才鋪好了軟榻,你可以在那兒宿一夜,莫要去點燈樹,你的骨傷會移位。”

話落後,幼瑛便鬆開了手。

謝臨恩沉默的端相了幼瑛好一會兒,才蜷了蜷指腹,移步將衣物放去條案上:“伺候郡主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感激郡主煎煮的桂枝湯,賤軀無妨。”

幼瑛望著他的背影,他稍稍咬重了賤軀二字,似在提醒。

是在提醒李廬月嗎?

幼瑛不知想到了什麼,便隨在他身後說道:“謝臨恩,我之前去武場觀看騎馬射箭的賽事,有位武師學藝不精,射出的箭偏離了方向,射中了旁邊兒看客的大腿。正巧不遠有位大夫,大夫看了一眼,摸了摸胡須自信地說這是小事一樁。”

“說完,他就拿出了一把鋸子,鋸掉了看客大腿外麵的箭竿。大家都在等著他進一步治療,他卻扭頭要了診費離開。”

幼瑛想著想著,自己的麵上倒先有了笑意:“大家都追問他這是何意,你猜他是如何答覆的?”

謝臨恩看著她:“奴婢不知,大夫是如何回覆的?”

幼瑛有模有樣地學著:“大夫摸了摸胡須,這是內科醫師的事,我是外科醫師。”

莫非不好笑嗎?

她假裝摸胡須的手也停下,屋裡在她話落地後便很安靜,她心想著是不是應當先閉嘴去洗漱,在她打算去提水壺時,謝臨恩倒適時的輕笑出聲。

幼瑛覺得有些許侮辱。

“咚——咚、咚、咚、咚!”

“月落星稀天欲曉,寒風凜冽透衣裳。聲聲催促夢中人,早起勞作莫貪床——”

更夫敲著梆子在五更天裡遠去,坊巷中又聞行商的駝鈴響。

睢園的朱紅高樓砌有五層,飛簷翹角,與數丈高的青石長階一並宛如是登高的階梯,每層飛簷懸掛有鏨刻蓮花忍冬紋的風鐸。

在最高一層的涼台上,康薑與傅兒坐在其上吃著從外買回來的肉餡餛飩,涼風輕輕過,幼瑛抱著圓滾滾的一大袋子從石階而下,身後還匆匆跟著兩人。

“她這一大早又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嗬,薩珊洛讓跟著,他有將客棧的那些錢給你嗎?”

坊市裡才剛有人聲,幼瑛騎著馬路過背著簍子揀拾馬駝糞的老幼,她今日起身時,還是看見那座連枝燈亮著幾盞燈,燈芯又黑又短,其中浸入了耐燒的燈油。

他的手傷未愈,本不該如此。

幼瑛思及此,到了驛站,驛站的大門緊閉著,尚未開業。

她又過去了藥肆,進去不過一會兒就兩手空空出來。

幾番下來,冒善和阿難就看見她騎馬奔出了取國城門,一直往南路過僧娑洛窟,去了十公裡以外的山區雪翠嶺。

雪翠嶺的山腳下住著幾家獵戶,且一早便有布衣藥童上山采藥,幼瑛跟著同去,明明尚未下雨,越往山深處走,土壤便越潮濕,還竟生長著大片的蘆葦。

“這邊的環境很好阿。”幼瑛說。

“是啊,鄰近的幾個縣都來這邊采藥,”有背著竹簍的女醫與她同行,朝她笑了笑,“我之前沒有見過你,你是哪家藥鋪的?我知曉靈芝人參那些都生在哪兒,跟著我走就對了。”

幼瑛跟隨她的步子,她和老師過來考察時,研究過此時期的地形圖,知曉這邊有山區,沒有料想到氣候這麼濕潤,采摘一些藥材回去縣裡賣錢用也是極好的。

“阿姐,這邊應當生長有杉樹吧?”她隨手在樹叢裡間撿了根瘦長的樹枝做拐杖,寸步留心的一路看著問。

“這邊鬆樹、雲杉、楓樹、杉樹都很多的,你要采杉木皮嗎?”女醫不胖不瘦,小麥色皮膚,雙肩背著的竹簍子裡放著幾本醫書圖譜和藥葫蘆,行走在狹窄濕滑的山間極其輕便靈活。

“對,”幼瑛也笑了笑,“我看醫方卷子說,杉木皮活血化淤,對治療骨折有奇效,家中有人受了骨傷,我想試試。”

“這是藺道人的方子吧,縣裡大夫嫌麻煩,不多人用。前邊兒有段上坡路,原先山下的獵戶要在這裡開鑿崖墓,墓沒有開成,倒從地底下冒出了許多水出來,娘子當心些。”

日出隴巒,僧娑洛窟的大娘煨了黨參雞清湯,陶鬲離了火爐還咕嘟咕嘟的響,她急忙用兩方麻布夾著,一路飄著濃厚的香氣端去長楸的窟裡。

“噯喲噯喲,這湯我慢火燉了兩個多時辰,從天沒亮就準備著了,鮮得很,我家老漢真是跟著你有口福享了。”大娘笑嗬嗬地說。

長楸坐在草席上倚靠著茅草,膝上攤開著一卷文字譜,聞聲抬起頭,想要幫忙卻吃痛,不露聲色的緩了緩:“大娘,你們也剛開窟不久,我看這邊畫匠泥匠都在彩繪塑像,若你們的家窟要畫像,亦定要讓我儘份力。”

“噯,那自是好的,我和我老漢什麼都不懂,就是花了所有家財住進來的,這道沙梁子可擋住了不少妖魔鬼怪,要論畫像泥塑,我們怎樣都可以,”大娘將陶鬲放下來,兩方布巾滾燙的,“長楸娘子在看些什麼,阿還娘子可關照著,要讓你好好歇息。”

敷在長楸身上的草藥綠汁仿佛要滲進她的體膚中,她扯唇麵容恬淡:“我與你們無親無故,卻總總勝過血親骨肉,既是血親骨肉,就更不好白白貪圖你們的心力,我應過阿還,要贈首曲子給她,我看著譜子,也是在歇息了。”

“娘子,就當我們是這道沙梁子的親人吧,我家老漢也總讓我忙裡忙外,我心裡滿足的,”大娘笑了笑,“不知阿還娘子今日來不來,我還有事要尋她。噯呀,湯裡的蔥往放了,瞧我這記性,我去窟頭摘一把。”

長楸不知她要找幼瑛何事,就見她出窟後停下步子,聲音響亮起來:“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嗬,”她又忽然愣了愣,“阿還娘子,你這身上是怎麼回事啊?”

幼瑛的全身都是濕泥,褲管子還破破碎碎的,停好馬後在石窟下仰麵望著大娘。

日光極其刺眼,原先在雪翠嶺,她想她總是問東問西的,讓女醫分了神,腳下一滑就順著山溝滑下去了。她也忙趕著去拉住她的身子,好在到半腰被杉樹擋著了。

還好人沒有事。

幼瑛慶幸著,也抬抬腿,褲管子四處漏風。

“走路沒有走穩,擦破了皮,敷個藥便好了。”

“阿還娘子,我正巧有件事兒要問問你的意思。”大娘順手在窟裡拿了件衣服,從黃土築得階梯上很快下來。

“何事?是長楸的事嗎?”幼瑛收了收笑,問道。

“走走走,邊走邊說,”大娘將衣物披在幼瑛的身上,帶著她往南麓的神女像走,“這邊的佛廟在請師傅修繕蕭女像,我看你有在給長楸修琴,這修像的事兒願不願意做啊?”

幼瑛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聞言下意識推拒:“大娘,修琴和修像不是一回事兒,這邊有名氣的能工巧匠有許多,我與她們相比不過是學徒。”

“噯,那些匠人都是給有錢有勢者開窟的,他們要給蕭女修像,就喜歡在上邊兒塗抹顏料,這哪裡還像蕭女,明擺著是要毀了!”大娘憤憤的說,“佛廟籌錢籌了半月有餘,隻能付八兩銀子,你看這蕭女像風吹日曬的,在這兒兩百多年了,不修不行嗬,國師像已經是徹底壞了。”

幼瑛抬目看向占滿整麵山麓的蕭女像,長年累月有風沙拍打在她的身上,她被沙粒剮蹭、被鹽水侵蝕、被鳥雀築巢,眼睛下已經有許多道乾裂的細痕,且她與山體的邊沿也有些細微脫落,隨時都極有可能砸落和傾頹。

僧娑洛窟在千百年後響徹寰宇,這座蕭女像與她主人的名姓一起被曆史遺忘。

有太多人和事會被不起眼的一粒粒沙塵堆埋著走向這樣最尋常的結局。

“每個月八兩銀子?”她本不該要錢的,當下的即未來的,未來的即共有的,她如今能窺見已經在長河中消逝的遺產,怎樣都是她占了便宜。

“全部的工力加在一起,攏共八兩,”大娘生怕幼瑛不願,“不過還請阿還娘子放心,佛廟裡包吃包住,修繕的料子也不用多費錢。”

幼瑛倒鬆了一口氣:“官府也不出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