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可托(一)(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3802 字 4個月前

藥肆不遠的胡同口倚著兩個個高體寬的男子,他們黑衣黑裳,高鼻闊口、麵留絡腮,一個背靠著牆吃肉餅,一個半蹲下身子歇腳。

“大哥,沒想到這郡主還真是過來此處接謝臨恩的,我看中原的話本子說,這是王莽謙恭未篡時,口蜜腹劍。”吃肉餅的說。

“嗐,不知她這回得要到何時回去,明日你一早便回去睢園告知薩珊洛,讓他莫緊著心。”另一人回。

“知曉了。這長史下手還真是狠的,謝臨恩每回從郡裡走回莫高,也是命硬。”肉餅已經吃了一大半,他瞟了眼布告欄前的身影說道。

“那癡子還在睢園,他爬也得爬回去。”

“二位郎君,容我借隅通行,多謝。”

駝背老婦用竹杖摸索點地,移著步子過來胡同口,對兩人道。

蹲身在地的護衛雙腳發麻,低身扶著膝蓋起來,側過身子讓老婦通行,竹杖敲地的聲音漸漸遠去。

護衛緊緊捏了一把膝蓋來緩和蹲身太久的麻木感,抬起臉時,剛巧看見布告欄前的幼瑛轉身,目光定在他的身上。

他愣了愣:“這是被她發現了嗎?”

吃完肉餅的護衛擦了一把嘴,也去看向幼瑛:“她哪裡有心思記清我們的臉?不怯她。”

“我怎麼瞧她朝這邊過來了?”

幼瑛快步過去時,那兩位護衛轉身就要往胡同裡走:“你們倆從昨日就一直跟著我,那天黑得身後就你們兩匹馬,我還在此處,你們要往哪裡去?”

縣裡下鑰,坊巷頓覺寬敞寂靜,打更人穿行。

幼瑛在附近的客棧開了一間客房,向堂倌提了兩壺熱水進屋,屋裡的窗牖緊閉,黑漆漆的,來回沉重的貼著一股血腥味,謝臨恩和衣躺在硬榻上,聽見動靜複撐著精神醒來,支起身子看似迎她。

她將熱水倒進盆架上的陶盆裡,甩動幾下火折子,點上燭火:“那兩個護衛是隨我一起過來,一路上跟得很緊,剛巧讓他們去討來骨傷的醫卷,不過他們不識字,拿了許多本回來,我方才在樓下看著費了一些時間,”她端著盆走到榻邊,“你怎麼睡在這兒?”

“殿下這是作何?”謝臨恩問道。

幼瑛又搬來矮凳,坐在塌前,將布巾在陶盆裡滌來滌去,徹底潤濕後擰緊:“你的手傷最重,我要給你治傷。”

“雀歌的額傷也是我治的,我不會害你。”她道。

外邊兒傳來打更人的敲鑼聲,非常的響亮刺耳,幼瑛在觸及謝臨恩的腕骨時,他的手微顫,又止住了往後收的動作。

“奴婢很感激郡主有法救治雀歌,”他借著月光垂眼看向幼瑛,沉默片刻後說,“奴婢本就是破皮爛肉,不用郡主為此掛懷,郡主早些歇息,明日方好回去莫高。”

他的手修長清瘦,卻紅腫不堪,甲肉赤裸、指骨斷裂,像是洇血後鬆軟的泥土地。幼瑛將他的手枕在自己的掌心:“我其實見過你在曲江池畔的雁塔題名,謝臨恩,字奉貞,昭寧十年春三月,金陵邑人。不過已經很模糊了,但是從指間留下的筆墨,會存續很久,同作為讀書寫字之人,我希望你可以免受病痛之苦。”

“何況,即使你日後不讀書寫字,也要在樂坊上工,總是要靠手吃飯的。”幼瑛說了一半,轉而道,用溫熱的布巾給他擦拭手上冰涼的血。

謝臨恩彆過臉,她傾瀉完惡意之後,再大發慈悲的贈他滿盤紅棗,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世間最輕賤之物。

“那奴婢謝過郡主,謝郡主的善心和善舉。”

盆中的水慢慢變得渾濁,幼瑛將布巾放去一旁,開始小心撥伸他的手:“如果難以忍受,你便開口告訴我,我也是彆無他法,第一次給人接骨。我會儘心儘力,你莫要怪我。”

“是,郡主仁慈,奴婢不會怪殿下。”

他的聲音又輕又淡,似乎任憑幼瑛如何撥弄,幼瑛眉頭微緊,除了第一天過來的那個晚上,他之後既不是商人罷市、街衢詬罵中的「淩上無禮,不得其死」,也不是命終前數千言墨跡中的「勇於任事,嫌怨不避」

幼瑛的心情有幾多複雜:“好在沒有粉碎,日後還可以恢複,”她道,“我過來前,有在縣裡遇見莫高軍追捕私逃的官奴婢,你方才在布告欄前是在看什麼?我看那上麵張貼的都是通緝令。”

“奴婢隻是覺得無趣,過去看看。”謝臨恩忍著疼痛,聲音微弱。

幼瑛的額頭也出了薄汗,細究著他的指骨,整複時不多耽擱的反折,火旗微動。

“那位官奴婢被莫高軍殺了。”她直接道。

打更人的鑼聲再響,謝臨恩望向她,她也在話落後抬起麵,於燭光下注視他。

“我看當今律法,官奴婢私逃的處罰也分輕重緩急,可以在莫高軍的羽箭下就地正法嗎?”幼瑛繼而問道。

謝臨恩的膚色更白,唇色卻猩紅,在幼瑛的端相下抬唇:“郡主是在掛念那位官奴婢的遭遇嗎?”

“我很掛念。”幼瑛平靜又坦然的回,給他又接上一指,他抽動眉頭,沉默的隱忍。

她想到他去往都督府舍的幾日,襲招的身後又撐著這位都督、衛朝歸之若水的國公。

謝臨恩被編入樂戶,無非是憑著一雙手過活,如今卻受這麼重的傷,下手之人明顯是不讓他好活。

他於襲諍而言,應當是徹頭徹尾的失權者,那失權之下的色彩又當是如何的呢?

他與襲諍究竟是什麼關係?

邊地的事情與他可有瓜葛?

“天下第一逆賊”的臭名與他而言屬實嗎?

襲諍年高德劭,卻放任邊疆禍患;荀庸性格剛正,卻也極可能是禍首之一。

那謝臨恩本人呢?

幼瑛本不想探究,但總是想起那雙不瞑目的眼睛:“莫高軍護佑邊地安寧,刀劍卻總是向內,清白於性命而言不算是何,但也是一份清白,我遇見一位娘子,她還活著,卻也是九死一生。”

“你又是因為何事受傷?”幼瑛問道。

“郡主平常最喜愛放紙鳶,奴婢如何受傷重要嗎?”謝臨恩卻說道,“郡主是打算回去長安嗎?”

“重要。”

謝臨恩似乎沒有料想到幼瑛會這麼回,沉默半晌後反而笑了笑:“官奴婢一事,莫高無解。郡主若是要回去長安與聖人上言,奴婢身微命賤,能做得不多。”

“櫃笥中的休書一直都在,奴婢不會讓郡主丟麵,若是郡主還存有其他顧慮,奴婢願意傾耳恭聽。”

“你可有想過回去長安?”幼瑛覺得這些話聽在耳裡多少有些譏諷,輕揉給他牽拉錯位的手指,聲音也稍微輕了一些,“你要一直待在這裡嗎?”

“沙州如郡主所說,舞樂極盛,奴婢心屬於此,不曾思量長安。”謝臨恩也句句不喊痛。

屋內一時很安靜,幼瑛的指腹來回搓磨他的手:“我原以為將帥必起於卒伍,宰相必起於州部。你入樂籍多年,在沙州待了許久,若是沒有禁醫令,今日也不必由我來接骨。”

“你覺得那位官奴婢應當不過律法,直接射殺嗎?”

旁邊兒的火燭滾紅的搖曳,“賤戶命微,死不足惜,射殺又有何妨?”謝臨恩直接道。

客房外,跟著幼瑛一起過來的兩個護衛還坐在廊上的案幾上用藥臼舂搗。

“這麼些藥,半個月的工錢沒有了,還是偷來的,那既然給了錢兩,但是是撬鎖進去的,這該是買還是偷呢?”吃肉餅的阿難問。

“這錢兩自是要問薩珊洛索回來的,這中原郡主真稀奇,突然對謝臨恩這麼上心,是打算用他和郎君置氣嗎?”冒善問。

“他算是哪路貨色,郎君不會同他置氣的,更不會同這該死的郡主一般見識,這藥是真難搗嗬,我憑什麼要聽從她的。”阿難咬咬牙,舂搗得更用勁了。

“她心腸歹毒得很,竟然用郎君威壓咱倆去偷藥,”冒善說,“鬼得很!怕不是生著不該有的心思,我們得仔細些。”

“這藥難道有毒?”

阿難的話才剛落地,客房的木門便被推開,幼瑛向裡看了一眼榻上的謝臨恩,她給他接好十指後,便讓他脫下濕濡濡的衣衫,想著給他上藥。

他並未多言,而是很索性,卻看得幼瑛內心煩躁。

曆史上很難有十全十美之人,即使剛正公義,也會在必要時口蔽耳聾;即使功在社稷,也會過在身家。

幼瑛開門的力度之大,晃動了屋內燭火,謝臨恩的外衣被解開後,裡邊兒的裡衣早就透濕,他想是至始至終都穿著這身衣服在都督府受刑的。

他的下褲褲腳因為粘稠,被卷貼在腿肚上,露出他的腳踝,幼瑛透過門外敞進來的光,可以看見其上纏繞著一圈圈深舊的傷痕。

「吏胥擅權,貪墨橫行;黎民戚戚,莫必有命」

幼瑛記得他命終遺囑上的每一個字,甚至於她陷入學術抄襲風波中,也是他墓葬的出土讓她身心投入。

日後長安城裡會滿是聲討他的檄文,他也要倡改樂籍、整頓吏治,幼瑛將他看作是還長楸清白的浮木,但如今——

她原以為他會不同。

「安逸之時忘困厄,困厄之時已無日」

幼瑛原以為他在困厄之時,也會有遺囑中內抱不群的血性。

“阿難,將藥臼給我吧,順道再去向堂倌要一壺熱水,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