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十二)(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408 字 4個月前

雨黃沙來了,整個莫高都像是砧板上的魚肉。

魁星閣前的烏血被穿著百衲衣的僧侶持著掃帚與布巾擦淨,現也被席卷過來的沙柱掩蓋。

莫高軍將那具屍體直接丟在了灌溉農田的度厄湖邊,血花暈開又順著水淌走。

沙梁子的東、西兩窟在濃灰中互望不清,幼瑛給長楸煎著藥,火光搖動著鋪滿四壁。

長楸躺在草席上望著邊沿處幼瑛的背影:“你受傷了嗎?”

爐子裡冒出的熱氣像是外邊兒的沙霾,幼瑛蹲坐在爐前,用刻刀沿著古琴身上的裂隙深淺,削裁柳木。

“你彆擔心,我沒有受傷,身上的血不是我的。”她微微笑著回。

長楸還是望著幼瑛:“是發生了何事嗎?”

幼瑛腦中浮現的是那人死後還睜著的一雙眼睛,幼瑛與她對望時,可以看見那雙眼睛在慢慢變得渙散與空洞。

她在田野中清理過許多的白骨,除了是墓主的之外,更多的是祭祀坑中殉葬之人的。

她從未這麼鮮活的見到被製度剝削下生命的流逝。

“我在過來的路上碰見了莫高軍,”幼瑛削刻柳木的動作微緩,遲疑著說,“有一位官奴婢從長安私逃到這兒,被他們發現了。”

“度厄湖離蕭女廟很近,我看那邊有許多新新舊舊的墳堆,就將她也葬在了那兒,應是能入土為安吧。”

“阿還,我原先也以為以下犯上、以己戰天是話本子裡的故事,直到瞧見莫高百姓年年都信奉蕭女,蕭女原先也是肉體凡胎,闊斧寒刀的將話本成為腳下的立足之地,”長楸沉默了會兒,說道,“長安至莫高,路途遙遠,於那位娘子而言,也非這四字可以簡單囊括。我看見了她的有勇有謀,性子與蕭女無異,阿還,莫要長久不快。”

幼瑛聞聲,倒也扯扯唇角笑了笑,轉身將手中削完邊角的柳木給長楸,柳木隻剩了小拇指指甲蓋那般大:“我方才沒有留意,削多了一刀,你看看這像不像兔子?”

長楸仔細看過去,微微抿唇:“像,就是還少隻短尾巴。”

幼瑛知曉長楸也含著莫大的苦楚,所以不願給她再添煩憂,於是將兔子柳木拿回到眼前看看:“是少一隻,我現在給它削上,”她一時之間也不想讓窟內太過安靜,總覺得心裡不安,“長楸,你可以給我講講蕭女的故事嗎?”

“我也是聽大娘所說,石窟南麓的塑像便是她,”長楸的聲音稍輕,但不疾不徐,“莫高縣在百年前還是古國所在,存著許多三代時期的奴隸遺風,蕭女或許也是身在奴隸的行列,推翻桎梏,登上王位。縣邑內的先祖大多是那時候得的自由身。”

風砂橫衝直撞的拍動門板,長楸也適時停下話語,幼瑛削落邊角時,尖銳的刻刀在她的指腹上劃過,鮮血滾滾而流,如同魁星閣前那灘流動的血。

幼瑛捂在衣袖上,那上邊兒還沾著女子身上的血,使她又想起她死前的眼睛。

幼瑛下意識閉眼,那雙眼睛被門板的“咣咣”聲拍得立即消散,隻餘下數隻帶血的長箭。

“長楸,你是縣邑裡的人嗎?”她緩了緩心緒,出聲問道。

“是,父母都走得早,我和阿姐先前待在樂坊,之後住在了這座窟裡。”長楸回道。

“你和阿姐的感情一定很好。”幼瑛的話剛出口,便覺得自己心不在焉,她阿姐是那些小孩口中慘死的柳沅,“我沒有姊妹,倒是一直想有的。”她轉而道。

“無妨,阿姐的事不是秘聞,她也是開朗之人,才會帶著曆劫的心舉香敬佛,好在得恩人救濟,有錢兩在這座沙梁子安身,那恩人不留名姓,我們欠他許多,隻盼日後能還,”長楸輕聲說,隨後問,“阿還,你的兔子削好了嗎?”

鮮血在柳木上一瞬間乾燥,幼瑛也擦不淨:“削毀了,我重新削一隻吧。”

“給我吧,阿還,我看見了。”

風聲漸消,長楸疼痛密布,難以撐起身子,隻得望著她:“遇上莫高軍,便沒有轉圜餘地。我的父母是樂人,我生來便也是樂人,與蕭女的天生奴隸無異,比起人身自由,連生死的權力都握於旁人掌中。”

“那位娘子如今葬在蕭女的身邊,應當可以抵魑魅魍魎,就如我在這座窟裡,生死可以自負,阿還,將柳木兔子送給我吧,我很喜歡。”

沙霾消停時,天已經暗沉,縣裡城門關闔。

洞窟的大娘又送來枸杞紅棗湯,喝下肚後便覺得身子暖和,但不多會兒就被外邊兒的寒涼拂散。

幼瑛想著今早出門時,和雀歌說過要晚些時候回來,如今卻被風沙耽誤了回去的時間。

不知謝臨恩有沒有回去。

洞窟附近的佛廟又敲響夜降的暮鼓,幼瑛在此時此刻更想起過來之前清理著的《斫琴令》

如若倡改樂籍的《斫琴令》真的得以推行,那那位女子不論如何,都足以百歲無憂。

不知謝臨恩有沒有平安回去。

幼瑛從外抱了堆茅草鋪在長楸的草席旁宿下,火爐漸漸燒得小下去,洞窟變得黑漆漆的,就像是那雙睜著的眼睛。

塔前烏血並非是一場虛夢,也並非是田野中出土的累累白骨。

幼瑛實在睡不著,借著月光重新給長楸修了一隻完好的木兔後,便在蒙蒙亮中沿著伽南古道騎馬往沙州城去。

此時天空寂寥,放眼都是無儘的沙石,一叢一叢的駱駝草枯黃的,直到東邊出現蒼蒼茫茫的紅霧,才瞧見成團的商旅。

紅霧被鍍上金光,金光由東往西,使得馬蹄下的黃沙灼燙、烘烘作響,最後金輪又成了一緒殘陽,紅霧在天邊消逝。

幼瑛離沙州還有半程,心中的不安卻如入巢窠,愈發洶湧。

沙海被傾覆上流動的紅色,一路可見駱駝的枯骨,幼瑛遠遠的看見一抹朱紅,那緒殘陽將這朱紅鍍得如同寶卷上陳舊的淤血。

幼瑛臨近,才見是謝臨恩。

他還是穿著那日走前的襴衫,反而黑魆魆的,衣物上用銀線描繡的紋飾暗淡無光,風砂掠過他的臉,他看上去沒有多少生氣,沙海滾燙的燒傷了他的腳,血紅的印記由遠及近一步一個。

幼瑛停馬在他的身前,目光定在了他的手上。他的雙手被上著一副刑具,十指由拶子緊緊固定著動彈不得,肉眼可見的紅腫在那兒,使得血色在他的指尖蜿蜒,一滴滴的滴落在沙礫上。

謝臨恩被擋了路,微微抬起麵,見到是她,眼神才一寸一寸清明,臉上端起輕飄飄的笑。

“郡主殿下,”說著,他仰麵看她,微微抽了抽眉,“怎麼是…郡主殿下?”

幼瑛一時難言,有許多話想要問他,想問他到底為何成了這樣,為何還要趕著回程,為何還要走在這片無儘的火海中自我折磨。

但日頭徹底掉落山崖,黑漆漆的,幼瑛甩下手中韁繩下馬:“我實在等不著五日了,她們說你凶多吉少,我剛巧在魁星閣看見不願意看的。”

“天要黑了,我知曉身後不遠有縣邑,你不要再走路了。”

謝臨恩看著她過來:“郡主的身上有血,是受傷了嗎?請回馬上吧,奴婢無妨。”

他看上去倒是不痛不癢的。

幼瑛壓住心緒,直接握上他的手腕,抬起他那雙受傷的手:“我此時此刻不想和你爭論誰更勝一籌,雀歌很擔憂你,過會兒便要宵禁了,那縣邑是我們唯一能趕去的。”

幼瑛握著他手腕的力度無知覺的加重,隨後又放很輕,他的指骨應該全斷了,看得她心裡也不好受,還是下手去給他解開兩旁的拶子。

謝臨恩的臉色更白,那血反而湧得更多,過了半會兒才和緩下來。他的指尖裸露,就連指甲都被拔了,血紅中被擠出深深的青紫色。

“奴婢謝過郡主殿下。”拶子掉落在他的腳邊,他無力的垂下手說道。

天上有隻鳥飛來,長長的淒叫了一聲便砸落在他們的身旁,幼瑛被嚇了一跳,眼見著那隻黑鳥撲棱了兩三次翅膀便無聲無息。

接二連三的這種事,實在讓她提心吊膽。

謝臨恩用身子遮住她的目光:“沙州氣候殊異,水源稀缺,郡主勿要放在心上。”

榆靈縣不同於荒莽,總有人聲。幼瑛匆匆找了一爿藥肆。

“大夫,我這邊的病人情勢急,你們可還接診?”她下馬後便不耽擱的跑進去,望著藥櫃後的青衫藥童問。

藥童看向藥鋪的另一側:“稍緩片刻,我家師父正在問診。”

天上的月亮是長圓形的,四周白濛濛的發光,幼瑛的心裡著急,卻沒有多言,隻是不止的在藥肆裡踱步,再看看外邊兒馬背上的謝臨恩,她與他對望,他的目光在那圈冷清的光霧下極其平靜。

幼瑛似乎想到了什麼,看著大夫開完藥方:“大夫,我那位病人是樂戶,指骨全斷了,身上都是鞭傷,如若你不能給他醫治,請你替我開些藥,教教我如何接骨,你來教,我來接,可好?”她沒有遮掩的說道。

大夫聞言,會意的笑了笑:“你倒是說得乾脆,還想要找禁醫令的疏漏,但莫要在這兒為難老夫了。”

“我沒有為難之意,”幼瑛走近他,“或者我可以同你買下相關的醫方卷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的手已經受傷多時,不宜再拖延。除了大夫,我也不知該向何人請教,還請你指教我一二。”

“這禁醫令是何意,想必你們樂戶比我的心裡更明白,”大夫說,“這是要你們死,我又怎能救?”

“樂戶也屬於世人之列,你這牌匾上不正刻著懸壺濟世,就當是你掉了一本醫書,我揀著了可以嗎?”幼瑛看著他將要離去的背影,說道。

大夫雙手負於身後又鬆開,折身回來,走到藥肆的門口,指向東邊的方向:“你想要揀拾醫書,那自是好的。”

“你便趕在下鑰前過去縣令的官署,讓縣令應允、讓都督點頭,那老夫定當會給你們這些樂戶全力醫治,你能聽得明白嗎?”

幼瑛的目光並沒有順著大夫的手看過去,她看見藥肆前停著的馬匹上沒有人了。

街道是用黃土鋪打的,並不寬敞,幼瑛的目光越向對麵,看向那抹熟悉的身影。

來來往往的人看見他的模樣都快步避著他,他的雙足粘稠著厚厚的血和沙,步伐沉重的站定在布告欄前,連幼瑛過去都未曾察覺。

“謝臨恩…”布告欄上堆貼著新新舊舊的通緝令,幼瑛情緒低頹一陣後,輕聲喊他。

謝臨恩回過神,轉眸看她,有些遲緩的啟唇:“將宵禁了,奴婢身上還有些錢兩,郡主想要住哪間客棧?”

“不用你的錢兩,我方才想到了辦法,先扶你回去。”幼瑛搖搖頭,忽然道。

謝臨恩看著她,情緒不明:“奴婢的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如何都能遂郡主的願,隻是待回去莫高,莫要讓雀歌知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