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四)(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317 字 4個月前

偏房裡,薛泠已經醒來,埋麵在臂彎,身子因為抽泣而顫抖。

謝臨恩的木條頓在他的身上一寸,微微笑了笑:“莫要哭了,讓我給你好好抹藥。”

“郎君,我是不是又讓你失望了?”薛泠哽咽著問,嗓音沙啞的像是破鑼。

謝臨恩的神色不變,隻給他輕輕塗抹著,眼神看他極其包容:“薛泠,你來到沙州已是不得已,我同郡主之間無論如何,都與你沒有乾係。我已經護不了你,你何必再深陷泥沼?”

“我過來沙州,就是為了報答郎君,是心甘情願的事。我得了郎君那麼多的救濟,總該為郎君做些什麼。”薛泠說。

謝臨恩搖搖頭:“我讓你潛心進益,並不是希望你將來為我謀權賣命,那我何必要讓你讀書?書中有路,會成為你的路,我隻想求得你的路寬敞一些。”

薛泠將滾著一道道熱淚的臉從臂彎中抬出,聲音低低的沉悶下去,“那郎君呢?修塔本是殊榮,為何要上書彈劾自己,這樣求來的路寬敞嗎?”

“我不願意看郎君在此受罪。”薛泠道。

謝臨恩攏去他披散在背上的長發:“不要為我覺得不平。”

“算著日子,大人應當來信了,”他說道,“你記著如實回覆,他是長厚之人,日後對你回去長安有益,莫要平白無故在此蹉跎,也莫要再替我擅作主張。”

“大人也在盼望你回去長安,隻要郎君想回,你便能回,”薛泠的態度堅決,“如若郎君不回,我也絕不會回。”

謝臨恩沉默了會兒,繼續給薛泠抹藥:“你何必在此折磨我的良心,就當我求你,可好?”

薛泠想要直起身,卻被謝臨恩輕輕按住了肩,在莫高這樣高溫的氣候裡,他的手竟然冰涼刺骨,讓他忍不住的微微顫粟。

“郎君是善人,懷著大誌向,為何要執意在此?”薛泠的眼淚又更洶湧的淌出來。

謝臨恩輕輕笑了笑,用指腹給他擦了幾下眼尾:“我隻憂餐食不足,能有何大誌向?”他的麵色沉靜,“薛泠,郡主已是我此生所依,不論她怎麼待我,我都會矢誌不渝、生死不離。待大人召你回京,你便趕緊回去。”

幼瑛在外並不能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她隻是覺得,裡邊兒那兩個人都對她下過殺手,不能貿然進去。

而且她看見李廬月的手腕狠辣,經常在眾目睽睽下對謝臨恩施酷刑,囊括慘無人道的虎豹嬉春,將他折磨的奄奄再放出來,往他的傷口上撒粗鹽,再硬要讓他低聲下氣的求饒。

幼瑛覺得還是先避著為好,日後再徐徐研究他的事宜。

不過,他和薛泠是什麼關係?

薛泠難道是因為他,才要殺李廬月嗎?

院子裡的楊柳在日光下才顯得溫和,枝條的影子被拂在黃土地上流動。

“郡主殿下。”

迎麵過來一位身著藕白羅衣的女子,看見她時趕忙低下眉,低身喚她。

幼瑛一愣的回過神,也向她微微頷首,在她走過時才匆忙喊住。

“勞煩你留步。”

傅兒愣住,在廊下停下步子:“請問郡主要吩咐奴婢做何事。”她的雙手絞在一起,語氣低順著問。

謝臨恩聽見聲響,抬起眼,透過那張破舊的窗紙,隱隱看見離去的幼瑛。

他想起身上被草藥敷著的傷,也想起雀歌額頭上的縫合。

她平時連看書都覺得煩悶,何時有耐心習得這些醫術了嗬?

外邊兒吹起一陣悶悶的風,屋內的窗紙懨懨響了幾聲又息下。

偏房外

幼瑛和傅兒過去庖廚,煎藥的爐子咕嘟咕嘟的,冒著騰騰白氣,裡邊兒是治血證開得藥方,剛巧謝臨恩在薛泠那邊,幼瑛便勞煩她將這湯藥送過去。

傅兒看看幼瑛,再看看這被她盛著的藥,麵上猶疑:“這是郡主的一片心意,真的要奴婢去送嗎?”她說完,又趕忙道,“奴婢自是願意給郡主效勞,隻是…這是郡主的心意。”

藕白色的羅裙將她的腰際修得很清瘦,她左思右想,因為幼瑛的話語而隱隱為難,抬頭間和幼瑛的目光對視。

她的臉上塗抹著很厚的妝容,紅的鮮紅、黑的墨黑,像是刮膩子一般的一層一層塗抹。

幼瑛在觸及她的視線時,她又很快的低麵,庭院裡的楊柳被人照料得枝繁葉茂,隻可惜身上有著幾道粗糲的抽痕。

“無妨的,我這段時日和他生了芥蒂,近日還是不見得好。”

幼瑛放下藥碗,去輕輕抬起她的臉,給她輕輕抹去唇角多餘塗出的口脂:“所以還請你替我送去吧,可好?”

傅兒的眼睫微顫,微不可聞的更輕了呼吸,隻敢任由身邊人的動作。

幼瑛給她擦拭後,指腹上餘留肉餡子一樣的紅。

傅兒更低了頭,用雙手去捧過灶上的湯藥,這湯藥是滾燙的,即使隔著瓷碗,也是燙手的,從而使得她的語氣微顫,卻更不鬆開。

“那奴婢這便去給謝郎君送藥。奴婢愚笨,如若行事不周,還請郡主明示,奴婢一定贖罪。”

幼瑛看著她這幅模樣,忽然想明白,李廬月平常很厭惡謝臨恩,如今要給他送藥,難免會讓人揣測是否彆有所指,說不定還會讓李廬月倒打一耙。

“是我欠考慮了…”

幼瑛的話還未說完,便正巧過來一位穿水紅色石榴裙的女子,她白皮膚、高鼻梁,同樣濃妝豔抹,豔得如刀鋒一樣明亮,但不如刀鋒輕快和銳利。

她徑直過來傅兒的身邊,微不可聞的奪過碗。

“郡主殿下,傅兒風寒未愈,恐怕會過人病氣,倘若殿下不介意,那便由奴婢去送罷。”康薑謙卑有禮的說道。

邊院的槐樹浮香,茂盛的枝椏撐得比那排廂房還要高。

幼瑛看著她們往薛泠的偏房去,便收斂視線,從桶裡舀出一些水,清洗指腹上的口脂,卻怎麼也洗不乾淨,黏膩的黏在手上。

天上無雲,空中無風。

幼瑛不在意手上如何,獨自回去廂房,找來紙張和炭筆,坐在書案後畫著今日所見的莫高坊巷。

她曾和老師考察絲綢之路時來過這兒,這裡綠洲少、水源稀,且常年遇旱災和蝗災,早已經被風沙淹沒的連斷壁殘垣都不剩,借著沙州郡的名氣,憑著文獻中的隻言片語流傳後世。

這是難得的好機會。

在距離莫高以南的二十多公裡外,還有一座鑿了上百座洞窟的沙梁子。

黑亮的地磚上隻餘槐影浮動,幼瑛不知不覺伏在案上睡著,再醒來的時候日上中天,聽見幾下輕重有序的叩門聲。

“郡主可需要用午飯。”

謝臨恩?

幼瑛從紅褐坐褥上起身,動了動腿差點摔倒。

腿麻,腿真麻。

她彎下身子去揉捏膝蓋:“稍等一會兒。”

謝臨恩隔著門應聲。

幼瑛緩解了腿部的酸麻後,才過去給他解開門閂,打開門。

他穿著身青色襴衫,端著一方描漆承盤安靜守在外邊兒,見到她後便低身行禮,看上去神色平順:“奴婢伺候郡主用餐吧。”

幼瑛想了想,側過身子,讓他先進來,自己一直站在門邊,也不關門:“我自己吃便好,往後我會自己過去中堂用飯,不用再勞煩你送過來。”

謝臨恩將承盤放在桌上,一一放著菜肴:“郡主昨日救治了雀歌,奴婢未能報答,反而傷了郡主,郡主如何消氣都好。”

幼瑛敞開著雙扇門,照得屋裡敞亮。

“本就是…我傷的雀歌,我說過要彌補你們,昨日的事便忘了吧,”她的語氣微停,看著謝臨恩的身影,“你能借我些錢嗎?”

是買中藥的錢。

她說這話時有些不好意思,她從來沒有向人借過債,但李廬月身無分文,她也不知該向哪個親近的人借。

謝臨恩放好菜肴,聞言後眼色稍深:“錢兩都放在了櫃笥裡,郡主需要多少,便取多少,無需告知奴婢。”

幼瑛從袖袋裡拿出一張紙條,她一麵拆開來,一麵過去遞給謝臨恩:“一斤兒茶要五十文,冰片要一百文,血竭要七百五十文,還有荊芥、防風、桑白皮,攏共一千九百文,都是我買藥材所花,我讓藥童寫清了價錢。”她認真解釋道。

槐樹的影子透過蒼白的窗紙,忽明忽暗的映在謝臨恩的身上,謝臨恩接過紙條,似乎看了一眼,又耐心折好:“郡主有心了,奴婢知曉了。”

幼瑛又折回書案後,用炭筆在乾燥的紙張上沙沙寫字:“我看這邊有許多瓷窯,我會燒瓷,我燒得青瓷很好,還會燒青花和許多,所以這些錢我定會還給你的,還有…”她算了算生活費,“我再借個二兩,成嗎?”

她停筆抬眼,看向立在銀紅色軟煙羅屏風旁的謝臨恩,聲音說到最後小了下去。

謝臨恩還是笑著的,“好。”

他抬唇應了一聲,隨後不緊不慢的問:“奴婢昨日給郡主摺疊衣物時,有在衣箱裡瞧見郡主收拾好的包袱,郡主是準備去何處嗎?”

包袱?

幼瑛疑惑,暗暗想了想,記憶裡沒有啊。

李廬月要走嗎?

“我沒有要去何處。”她撓了撓耳朵,簡短的回。

謝臨恩端相著她,繼而張唇:“包袱裡的衣物料子細,既然郡主不去何處,那讓奴婢整理好罷,以免到時傷著。”

“不用,我自己理便好。”幼瑛趕忙道。

謝臨恩聞聲,沒有再說什麼。

他移步過去炕桌,拿起昨日的藥臼,過去幼瑛的身旁跪坐:“奴婢的身體不值惜,郡主如何罰奴婢,都是奴婢該受的,不用為此擔憂。若不嫌棄,奴婢為你敷藥,可好?”

暑氣透過半開的窗牖一陣一陣湧進來,謝臨恩看上去卻捎著幾分冷清,目光落在案上幼瑛繪著的地形圖上時,又麵色不改的抬起,安靜的看著她頸上的劃傷。

幼瑛察覺到他的視線,左思右想,硬著頭皮在借條末尾署下了李廬月的名字。

“我也是有錯在先,我自己敷便好。”

她將借條移到謝臨恩的眼前,故作的一本正經:“你也知曉,我以往作惡多端,幸而我昨日做了一個夢,夢中佛陀令我忽如睡醒、豁然開悟。”

“我要以和待人。不論是薛泠,還是何人,亦或是你,從前的李廬月都欠下良多,佛陀令我報還完恩怨,再談生死,所以我暫且不能安去,那個李廬月還欠著許多怨仇。”

“佛陀還說,年長者尊、年幼者護。你的歲數年長我許多,你不用再跪我,年長跪幼,會折陽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