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弦殘陽(三)(1 / 1)

治骨 珍珠浪湧 4295 字 4個月前

“這玩意兒平日裡像塊爛泥巴一樣,未曾想能做出這種事兒,真稀奇嗬!”

“狗急了還會咬主人,何況這李廬月如此遭恨。不過我瞅著薛泠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李廬月害他哪裡了?”

“李廬月遲早要死,他多管什麼閒事。”

幼瑛看見推她下樓的樂戶是在睢園西南角的廂房裡。

說是廂房,也不是。應當是睢園用來懲罰人的刑罰室。

這室裡四壁無窗,隻亮著命懸一線的火燭。

鑲著鐵釘的鐵門被沉重的推開時,那火燭就搖搖欲墜,地磚的縫隙裡滲著極深的暗紅色。

幼瑛一進去便感覺到一股濕冷,而那位樂戶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身形瘦削,又傷痕累累,細弱的雙手被高高捆綁在鐵架上,吊著他整個人。

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沾染著乾涸和未乾的血,縱橫交錯的鞭痕下皮肉外翻,像是一條條猙獰的蛇。

他昨天推李廬月的力道確實是極重、極重的,幼瑛本想好好問問他和李廬月之間的前因。

李廬月有一大段記憶都是空白的,她記不清、看不清,讓她感到很不安。

她不想有危險而不自知,如果有仇有怨,那就儘量解開。

可如今一見這位喚薛泠的樂戶,他卻如這隻微不足道的火燭一樣,命懸一線。

幼瑛收住了滿腹的疑惑,抬步去給他解開繩索。這鐵索的寬厚堪比成年男子的拇指,一道道擰在他瘦薄的腕骨上,還沾滿了黏稠冰涼的血。

他才十五六歲,不過是上學的年紀。

“郡主這是作何?”西域護衛的領頭薩珊洛立馬上前,他身材高大、膀大腰圓,身著玄黑的束腰長服,皮革腰帶勒著他的羅漢肚,他的腰間配戴著一把銅色長劍,見到幼瑛要鬆開那奴仆,便踏著那雙寬大的皮靴急步而來。

“他是為何被你們這樣鞭打?”幼瑛將薛泠護在身後,明知故問。

“他欲殺郡主,罪狀位於衛朝律法的十惡之首,該罰、該死。”薩珊洛恨恨說道,他的中原話還不熟練,混合著西域和莫高的口音。

“既然是欲要殺我,那你私自動刑,可有詢問過我?”幼瑛看著他要抽劍的動作,反而上前一步,不躲不閃的直視他的眼睛,說得十分篤定,“我昨日是腳下踩空摔下去的,與他無關,我現在將他放了有何不成?”

“有護衛親眼所見,是他親手將郡主推下樓梯,郡主未死,是幸事,但也彆誤了規矩,他若是害死郡主,園內的人都要因他遭殃。”薩珊洛也一點沒有鬆口。

“哪個護衛所見?他說得話比我本人還管用嗎?”幼瑛不解,“你今日是偏不放他嗎?”

薩珊洛睃了她一眼,然後笑了笑,那濃密卷曲的胡腮卻絲毫未動。

“郡主有所不知,近日縣裡也張貼了新的通緝令,有官奴婢私自從長安逃到此處,這賤口正巧是從長安來的,或許和那些官奴婢有私情,他的心不誠,要之何用呢?”

幼瑛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他實在算不上尊敬李廬月。

或許是因為李廬月太過於易怒、狠毒了嗎?

“他是否和私逃的官奴婢有私,同你我都沒有關係,也絕非是睢園動用私刑的理由。你大可以先拿出證據,再將他送去官府查明。”

“在此之前,我也實話告知你,我今日是偏要放他的,你阻攔也無用。除非你以我是長安人的名頭,也將我送去官府,狀告我同樣和那些官奴婢有染。”

刑罰室的火燭命到儘頭,便自然而然的微微搖曳幾下熄滅。

室內四處無光,隻見薩珊洛一下子拔出長劍,“唰”的一聲發出銳響。

劍刃的寒光直逼向幼瑛。

“你在這兒待得久了,還真拿自己當主子了,”薩珊洛不客氣的淬了一口,“什麼狗屁主子?郎君有令,傷你的一律死,何況他隻是一隻依附在此的樂戶,讓開!”

什麼郎君?

睢園的主人嗎?

幼瑛想不起來這些,但直接手握向劍背,將利刃用力的抵在自己頸側:“那薩珊洛大人囊不囊括在內?”

她一麵揣測李廬月和這位郎君的關係,一麵試探薩珊洛的神色,故作的底氣十足:“郎君既然讓我在此,我也自有用處,我們何必兩敗俱傷。隻此一次,我要這人,你放了他,日後我們相安無事。”

“左右不過是賣個麵子,日後我也能在郎君麵前替你說幾句好話,何必犬兔俱斃。郎君是重你,還是重我?”

薩珊洛的劍背被幼瑛直直握在掌心,鋒利的劍刃還真在她的頸側刺出一道細細的血痕,他的目光在觸及這道細痕時,那雙鷹眼中立即滲出一股陰冷的戾氣。

以至於他攥著劍首的手並沒有鬆開半分。

幼瑛由此感到奇怪。

他似乎真的想殺她。

是她說錯話了嗎?

室內黑暗無光,隻漂浮著血氣和微塵。

刑罰室的鐵門被人從外推開,乾燥的日光立即灑進來。

“既然郡主這麼說了,將人放了。”

來人是睢園的管事齊得宜,她那雙狀似花瓣的織金鞋履格格不入的踏在沾滿血的方磚上,與其一起落定的還有一把鑲金的紫檀拐杖。

薩珊洛見是她,才又淬了一口,無情無緒的將長劍從幼瑛緊攥的手中抽出,發出不爽快的響聲。

幼瑛的掌心瞬間生痛,裹著明顯的辣意,卻暗暗鬆了一口氣。

未鬆多久,就有一位護衛直接抬步過來,甩手給了薩珊洛兩巴掌,清亮的巴掌聲頓時來回撞在這間狹小潮濕的屋子裡、撞在幼瑛的耳朵裡。

齊得宜有禮有節的躬身:“郡主殿下,他們是蠻人,不懂規矩,衝撞了你,你如何怪罪都好。”

日光在睢園的漢白玉晷麵上投下了清晰的長影,隔著幾條坊巷的佛廟裡敲響了晨鐘。

幼瑛壓下口氣,低首回禮:“他也是儘責,無須怪他。隻是這位樂人傷重,能否勞煩你請來大夫醫治。”

齊得宜的麵色不變,輕聲輕語地說:“郡主是知曉的,薛泠是樂戶,城裡有禁醫令,睢園不過是微末樂坊,還要在此求生存,怎敢去蔑視大人的法度。”

又是禁醫令嗎。

幼瑛問:“還想請問管事,城裡為何下這道禁令?”

齊得宜低身,再向她恭順行禮:“樂人命微,死便死了,倒是郡主的身子金貴,可要奴婢請來大夫?”

卯時已過,莫高縣的二十多個坊市已經人來人往,它位於絲綢之路的咽喉,不論是從西域過來,還是要過去西域,皆要路過此處,去通往最北端轄著兩域的鐵臂關。

所以來往間既有中原人、也有各國胡人;坊街兩旁的店肆中既有陶瓷、絲綢、也有金銀、香料。

幼瑛一路從睢園過來過來,其中最好的卻是牙行與樂坊的生意。

人牙子將人與家畜一起賣,諸多樂坊前也都停著貴氣馬車。

即使是在市井角落,樂人賣藝也隨處可見。

肉肆前傳來沉悶的羊叫,鋒利的砍刀斫進去,羊血就一下子嘩啦啦的灌溉在泥地上。

幼瑛停身在布告欄前,終於在一眾的通緝令前,看見了這張由沙州都督府所下的禁令:

「吾為沙州之安定、為樂戶之規矩,樂戶若有病痛,自有官府安排,無需醫者插手」

「醫者,當為百姓解憂,無論公私,不允為樂戶醫病,違者,革除醫籍,永不錄用」

「吾亦敬告民眾,切勿私自,以免累及自身、自取其辱」

醫者為百姓,樂戶卻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沙州為何要赤裸裸的下這樣剝削人性的規定?

謝臨恩正是見慣了邊地的瘡疥之疾,才硬要主國事、排邪議嗎?

那他是如何回去的長安?

幼瑛身為無故到此的外來者,所做的大概隻能是將這作為嶄新的田野,揮筆記錄。

身後有馬匹踏踏的行過,塵土在此蹄下微不足道。

一伍穿著戎服並佩刀的官兵在驢肉麵肆裡吃飽喝足,踩著厚底靴子出來,朝著巷尾走去時,領頭的步子微定,轉向一位正在賣藝的樂人。

“這不是柳沅身邊的娘子嗎?你竟然還敢出來彈這破曲子。”

“生得比柳沅俊俏。”

——————

睢園裡,樂人已經朝訓完,回了廂房裡細細梳妝,大堂裡隻餘下跪地灑掃的仆役,一塊塊雕刻牡丹和葡萄紋的黑色方磚被擦拭的潮濕又亮堂。

莫高白日裡的氣溫乾燥,幾乎無風。

幼瑛買了許多草藥回來,在庖廚裡搗藥和煎藥。

不過她去了藥鋪才發現她沒有帶錢兩,所以在藥童的督率下,她好聲好氣的求來求去,才寫下一張欠條。

但李廬月身上也沒有錢,她自和長公主鬨了不愉快後,吃喝用穿都在靠著謝臨恩。

幼瑛怎麼也想不明白,李廬月為何要執意到這沙州來?

她對謝臨恩真的有感情嗎?

那也不見得。

他們即使是成婚,也隻是潦草的簽了婚契,從來沒有見過麵。

直到謝臨恩被罰入樂籍,她才屈尊過去金陵邑找他。

衛朝良賤禁婚,她不與謝臨恩和離,卻用為他好的理由,假惺惺的讓他過來舞樂極盛的沙州。

那她在沙州過得好嗎?

如今日所見,遠遠沒有她在揚州時候好,那些奴仆畏懼她的權勢,將她捧得高高的。

而這裡…

幼瑛更覺得她像傀儡。

還有那位郎君,真的隻是睢園的主人嗎?睢園的主人不過是洛陽富商,為何要雇傭這麼多的西域護衛?

這些疑雲很多,幼瑛在細究的同時,也隻能小心行事。她不來找事,事一定會來找她。

幼瑛搗好草藥,過去薛泠住的偏房。

睢園裡的樂人也分著三六九等,而無論如何細分,都不過是一盤吃食,頂多是裝用的盤子金貴一些。

薛泠所住的偏房看上去青灰青灰的,像是生長苔蘚的潮濕地,由一排排低矮的屋子組成,就在刑罰室的旁邊。

夜裡的任何刑罰聲都可以直接不遮掩的傳到這兒,貼在他們的耳邊催心撓肝。

幼瑛還未進去,便看見謝臨恩坐在薛泠的床畔。

那窗子的窗紙用糨糊刷了好幾層,又一塊一塊破舊的像是補丁,幼瑛看見薛泠伏在通鋪床上,謝臨恩給他用木條撚著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