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罪(1 / 1)

李仙鳧久病初愈,一襲雪緞銀絲繡梅襦,外罩據聞是禦賜的蓮青鶴氅,氣質清麗出塵又帶三分病容,仿佛淩霜而開的玉蝶龍遊梅。

她肩頭那隻鸚鵡通體雪白,仿似前朝某位帝王眷愛的雪衣娘。

完成任務後,並不著急飛走,垂首以喙悠哉梳理翎毛。

人滿為患的麟趾寺,此刻竟連呼吸也不聞。自遠處傳來悠遠的鳥鳴,帶著寒氣,應是不久前放生的鳥兒。

頭先還敢嗤笑調侃崔氏女的人,如今紛紛像被割了舌頭。甚至連眼睛都不敢朝高台望去,唯恐被連累。

這豈是鬨著玩的?

崔氏女膽大妄為,不過拿太子妃之位做文章。若真追究,後果可輕可重,總不至於丟了性命、連累家人。

可這位真正的太子妃,她之“祥瑞”,可是落在皇後二字之上啊。

崔妙璩在現代時讀過幾本小言,聽聞過一句話:比皇宮更危險的,是東宮;比皇帝更難當的,是太子。君不見古往今來的知名太子,幾個能有好下場。廢的廢死的死,隻巫蠱之禍就搞死過不少。

亦有被逼無奈、鋌而走險謀逆的太子,到頭不過身首異處。

而殺他們之人,往往也是賜予他們這份殊榮的人。

繈褓中立下的太子都躲不過這詛咒般的命運,何況眼下這位原就沒坐穩位子的蕭帙。

他的親生母親,先劉皇後,於廣孝帝討逆登基前意外亡故,連帶著蕭帙一對孿生弟妹一道走了。且她出身不高,溫順隱忍,並未給這個獨活的長子留下多少政治資本,隻被追封了個諡號。族人亦天資有限,再兼被刻意打壓,也未得重用,不堪為太子助力。

而王皇後在辛巳政變中立下大功,頗得廣孝帝歡心,因而執掌中宮生兒育女。又有外戚權臣相助,一時風頭無兩。

天平傾斜,廣孝帝有心施展平衡之術,推一把這個他並不算多喜愛,隻是占儘先機的嫡長子。然而定下的太子妃,於眾目睽睽之下落得個皇後的讖言,難保不讓這個生性多疑的帝王心有疑慮。

在場之人便是想到這一層,方噤若寒蟬。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畏懼帝王心術。

隻見溧陽公主蕭玉華抖了抖寶石藍織金雲錦襖,一臉倨色:“本公主今日可真開了眼了,費儘心機抓來幾隻扁毛畜生,便又想當太子妃,又想當皇後,當我大齊的太子妃和皇後是批發的不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皇後擰眉輕斥:“不可妄語!”

“妄事都做得,怎就不可妄語了?”

蕭玉華不服氣道。

話語間,方才走開與主持小聲商議的中書令杜有容折回到廣孝帝身側,耳語一番。隻見廣孝帝沉著臉環顧四周,扔下一句,“你看著辦!”便拂袖而去。

始終容色哀矜的盧太後慈目掃過那幾個女孩,與轉身迤邐而去的王皇後低聲道:“花朵似的女孩子,我瞧著於心不忍。恐怕她們也是叫人算計了。有勞皇後勸勸皇上,不要過於苛責。”

王皇後點頭:“母親慈心。兒理會得。”

……

茲事體大,麟趾寺在杜有容的調度下,迅速清空一間佛殿,相關之人皆被帶入其中接受審訊。

餘者則去到山門外,按原定計劃開棚施粥。

崔妙璩一乾人等,由持銳的護衛半押解著,踏入幽深的佛殿。

軒門緊閉,殿內雕牆峻宇。燭光幽微處,見金剛力士麵向眾生,怒目而視。

廣孝帝高坐殿中,俯視腳下跪了一地的子民。

“倘無金剛之怒,不見菩薩慈悲。”

他沉沉開口,“太後與皇後,已為諸位求過情了,花朵般的女孩兒,豈能輕易折損。可為著洞徹此事,不冤殺、不放過,朕也少不得做個惡人了!”

殺字一出,崔妙珊抖似秋葉,悲鳴一聲,險些倒下。

皇帝看著她:“你便是,崔司業家的女兒?”

崔妙珊嚇過頭,仿佛聽不懂上位之人所說之話,兀自瑟瑟發抖。

後頭站立的崔家人急得要命,崔伯父掐著嗓子喊:“明珠,明珠!皇上問你話!”

崔老夫人略微淡定,恭敬施了一禮道:“回稟聖上,此是我兒崔建那不成器的長女。”

廣孝帝將目光轉向她,似有諷刺:“小女郎看著膽子不大,朕不過一句話便嚇成這樣——”

崔建滿頭冷汗,連連稱是,正暗自慶幸若聖上認為小女膽細,當知她不敢如此妄為,必是為人陷害。卻聽皇帝話鋒一轉,“若真是如此膽怯,又如何肆意行事,妄想太子妃之位!”

帝王一怒,有如雷霆!當即劈得崔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不住辯解告罪。

崔延大駭,也跪下去。

崔家諸人更是稀裡嘩啦跪了滿地。

崔妙珊趴在冷冰冰的蓮花地磚上,好似已經暈厥過去。

皇帝又看向始終垂首的崔妙璩:“你也是崔家的?”

俯首跪地的崔延生怕女兒也嚇壞了,搶在前頭顫顫接話:“是……是臣的女兒。”

“好啊。朕就一個太子,你們崔家倒想給朕安排兩個太子妃。崔延,你來告訴朕,這該怎麼分,還是叫朕把太子一劈為二,一個女兒分一半?”

“噗嗤——”

蕭玉華沒忍住笑了出來。

王皇後抬眼一瞪,她無辜攤手:與我無關。

“臣不敢……想是小女也沒有這般包天大膽,她……”

不及他說完,崔妙璩已深深一拜,接過話頭:“皇上明鑒,鸚鵡之事,確與民女無關。那鸚鵡原為名貴鳥雀,價值十金,民女與家父斷斷負擔不起這筆銀錢。”

皇帝“哦”了一聲;“你倒清楚如何為自己分辨。”

“隻因民女確然未做此事,心下無鬼,敢見金剛。”

崔妙璩擲地有聲。

事發之後,她的確驚慌過一陣。但冷靜下來,卻發現這並非一個死局。

現場一共三隻鸚鵡。首先,是落於她肩上那隻,來處不明。但它是盤旋多時才自人群中找到她,並非輕易落下,想必此局是針對她而來。

設計之人,若非想置她於死地,便是希望借由“祥瑞”一說,讓她坐上太子妃之位。

誰會願意此事發生,誰便是幕後主使。

並且,還得知曉這一招數。

前世,阿爹因孌兮宮鳳台柱倒獲罪,與一眾負責之人下獄,命在旦夕。為救阿爹,她苦心設局,訓練出一隻鸚鵡,於浴佛節當日暗中放飛,令那鸚鵡如今日般,當著皇室宗親的麵落在她肩頭。

彼時李仙鳧已與太子成婚,所以鸚鵡叫的,是寶珠二字。

皇太子蕭帙,字寶卷。在她為宋儉所救,伴駕太後入城時給其留下驚鴻一瞥。但到底隻是點到即止,而她彼時亦無心青雲。可為救阿爹也隻能出此下策。

果然,那聲寶珠成功吸引了蕭帙的注意。過後他與皇上討個恩賜,納她作良娣,崔老爹由是得出大獄,隻貶官了事。

卻造就了她之後的悲劇。

阿爹,春見,與她自己,一個都未逃脫身死的命運。

——製造鸚鵡局之人,顯是也知這段“往事”,才會效仿用之。

再憶及先前宋儉對她似是而非的警告,答案昭然欲揭。

李仙鳧。

而此人卻直到自己也叫鸚鵡選中前,都維持超然物外的姿態。

何等深沉的心機。

崔妙璩原隻是對她重生之事有所懷疑,如今已能肯定。

既是重生,她自然記得前世蕭帙對自己的愛重——一度試圖予她皇後之位。是她崔妙璩推脫不受,又兼禦史台那幫老家夥以死相諫,痛斥她禍國妖妃、魅亂君心,這才打消他的念頭。

若以此局將她推進太子懷裡,至少蕭帙是願意的。廣孝帝亦時日無多。隻待蕭帙登基,以她李仙鳧的腦子與家世,再尋些機會,不定就能金蟬脫殼,與宋儉鸞鳳和鳴。

那麼宋儉呢?

他能提前向她預警,說明知曉此事。

會否亦參與其中,隻為解救心愛的女子逃離樊籠,雙宿雙飛。

可他又為何要暗示她離開,躲過此劫?

崔妙璩想不通。

至於第二隻鸚鵡,當是崔妙珊的手筆。她讀了自己特意留下的那個話本子。

崔妙璩以自己前世之事作藍本,妱娘妙筆生花,創作的換嫁太子的故事。

人皆知太子愛海棠,她便以己做誘餌,假意對太子妃之位感興趣,令崔妙珊與崔老夫人上當,炮製出天賜姻緣的大戲來。

成功於否,對於崔家大房與崔老夫人而言,都需脫一層皮。也能為她自己、為她阿娘出一口惡氣。

——倘若沒有李仙鳧與另一人從中攪局的話。

皇室與李家已著手備婚,眼下便是李仙鳧最好亦是最後的脫身機會。可惜功敗垂成。

那令她們計劃落空,竟將她李仙鳧拖入奪嫡深淵的鸚鵡,又是從何而來呢?

此人也是重生後,保有上一世記憶的,前世在場諸人之一嗎?

崔妙璩心念電轉。

頭頂,廣孝帝聽了她的話,仿佛很感興趣:“好一個敢見金剛!既是說,你對太子妃之位,全無半點想法,是也不是?”

崔妙璩緩緩起身,露出曄若春華的麵容。

她能感受到,無數視線停留於自己身上。

尤其是來自於蕭帙那道。

到底是被推到他麵前了。

內心暗歎道。

如今隻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能留住一命,不必入宮,可為大幸。

這樣想著,她道:“民女自知蒲柳之人,猥自微賤,豈敢忝竊天家。想來必是今日人多眼雜,那鸚鵡錯認民女也未可知。”

“好。”

皇帝道,“你既認定是鸚鵡錯認,那麼,真正該認之人,又會是誰呢?”

“民女不知。隻是民女猜測,若有人有心以此設局,重心應在太子妃之位、而非人選之上。選中民女,或隨意其他女子並無太大區彆,隻需令如今的太子妃做不成即可。”

她幾乎鐵了心說出這段話。

今生至此,她與李仙鳧橋歸橋,路歸路,並無恩怨。她若執意謀害,也莫怪她辣手無情。

此話一出。在場鴉雀無聲。

她卻分明感覺到,冷電般的目光盯著自己。

“你倒是敢說——”

廣孝帝一字一句,聲音聽不出喜怒,“不似你那個堂姊妹。崔延,莫非你沒有教過孩兒,何為禍從口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