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1 / 1)

春見看清來人,訝然道:“是……”

不及她說出口,崔妙璩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往樹後一拉。

朝她無聲噓了一下。

實則離他有些距離,但崔妙璩想起頭先自己不過藏在人群中低諷一句,便吸引了他的注意,想來此人身處行伍已久,耳力過人也是有可能的。

若被抓包豈不尷尬?

二人噤聲候了片刻。

春見眼神示意:應當走了吧。

崔妙璩眼神回她:有可能,去看看。

於是倆人一齊探出頭,向樹外看去——

臟話硬生生截在嘴邊。

宋儉雙臂環抱,高大身影逆光而立,落下大片陰影,直蓋在她們頭上。

日光曛暖,滾在他暗紋迤邐的官服上,繁彩點點。仰頭看去,那張臉卻眼神譏誚,唇邊一抹冷笑,好整以暇看著她們,仿佛捉了多大個把柄似的。

這神情,倒反天罡了他!

人怎可以這般無賴?!

心念一轉。眼下當是哄走他脫身要緊。

崔妙璩遂扮無辜道:“春見,這是那日救了阿爹的宋使君麼?”

春見乖覺道:“正是。”

崔妙璩一臉恍然大悟,朝他璨然一笑:“竟這般巧!”說著二人一同見禮:“見過宋使君。”

唇邊甜美的弧度始終不變。

隻見那宋儉一雙眼烏沉沉的,仿佛寒冰碎裂的暗海。他長眉微挑,不知在想些什麼。

崔妙璩唇角抽了抽。

這輕微的異動似乎被他捕捉。

“用不著裝模作樣。”男人冷哼一聲,打破難耐的死寂,“你討厭我,不是麼。”

弧度狠狠壓下去。

既如此,那便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們二人不過是隨意散步至此,並不曾見過什麼不該見的人,聽到不該聽的話。”

崔妙璩故意此地無銀,想套他的底。

左右他不會就地殺了她們。如今他可還沒有如此之大的權力,能對官宦之女與良籍家仆輕易生殺予奪。

他卻不接茬。

隻以那諱莫如深的眼神看死她。

“我與誰見麵,同誰說話,自有我的決斷。崔娘子若然厭憎於我,自當劃清距離,敬而遠之。無需矯飾。”

他一臉倨傲:“便叫你聽去又能如何?崔娘子還是顧好自己,若無閒事,當及早回去,免得殃及你這條小池魚。”

說完,拔腿便走。

他再晚走一步,崔妙璩便要罵出聲了。

她氣得俏臉通紅。

什麼厭憎喜歡的!與人私會他還有理了?!這一番裝神弄鬼陰陽怪氣的,不就是擔心事情敗露後她出麵指證,故提前定下她厭憎於他的基調,以防萬一麼!

真是個卑鄙陰險的鼠輩!

春見有些擔憂:“娘子,我總覺著,那宋使君會否在提點你某些事情?”

崔妙璩沒好氣:“能提點什麼?他是有意那樣說,讓我們知難而退。屆時若出什麼事,追問起來最好閉緊我們的嘴,安心隔岸觀火即可。”

“那我們要回去麼?放生儀式就快開始了。”

“當然不!”她咬牙道,“三言兩語就想嚇跑我,當我是嚇大的麼!何況現下回去,與祖母阿爹那不好交代,還會錯過放生儀式,豈非虧大了!”

“說得也是。”

她倆平息心情,整理形容,見左右無人後,慢慢朝寺中浮屠走去。

此刻的崔妙璩尚不知曉,半個時辰後,她會悔得捶足頓胸,隻恨沒有聽宋儉那鼠輩的忠告,及早離開麟趾寺。

……

麟趾寺正中,有一高九十丈的九層浮屠,頂覆金刹,去上京百裡可遙見之。浮屠繡柱金鋪,精妙不可名狀。

浮屠前還築有放生池,水源充盈,無論冬夏。池上作六牙白象負釋迦於虛空中,寶相莊嚴。

為著太後改信事佛,廣孝帝不顧眼下三九隆冬,亦下令放生祈福。

隻是這天氣,龜蟲魚類放之即死,有違佛道人性,故隻令放生鳥類。

太微宮的奇鳥苑網羅天下珍鳥,負責管理鳥類的閒廄使預先備好需要放生的飛鳥,隻待小憩完畢的帝後太後等人步出禪房、抵達池邊,便與在場所有官員帶來的飛鳥依次開籠放生。

眾人繞池齊整而立,屏息靜氣,靜候廣孝帝一行人抵達。在場隻聞鳥鳴陣陣,愈發顯得寶刹幽深。

不多時,換好服色的廣孝帝率王皇後,盧太後,皇太子蕭帙,東平王蕭帷,漁陽王蕭帒,以及溧陽公主蕭玉華,樂溫公主蕭玉定,襄城公主蕭玉為,金明公主蕭玉安,及一眾妃嬪來到池邊高台上。

一行人浩浩蕩蕩,以廣孝帝為中心,左右王皇後與盧太後,各皇子公主妃嬪分列排開。廣孝帝發表一席宣講後,放生儀式正式開始。

閒廄使與各家的仆從婢子們,紛紛掀開蓋在鳥籠外的覆布,依次放生。一時間寶寺上空飛鳥蔽日,翽翽其羽,將皇帝與太後的福祉廣播四野、上抵天聽。

崔妙璩混在人群中,見老爹親去打開鳥籠,令前兩日備好的喜鵲飛回曠野。

她聲音微有些抖:“阿爹,伯父他們也是備了喜鵲嗎?”

崔老爹看了看不遠處睨著空籠子的兄長,回道:“自然。如今為著這放生儀式,整個上京周圍百裡的飛鳥隻怕都叫薅光了,非高價不可得。你老爹我也是運道好,才跟在伯父後頭饒到這一隻。”

——兩隻都是他掏錢,此事自然瞞下不提。

“我見還有人放鸚鵡,不知是何價。”

她又問。

“鸚鵡?”

崔老爹難以置信,“這天色放鸚鵡?莫不是想害死這鳥?不怕皇上太後怪罪麼!”

然而他也看見了,夾雜於群鳥之間的五彩翎毛。

不僅他們,在場之人,也都看見了。

崔妙璩與春見對視一眼,轉頭去瞧崔妙珊,卻發現她也盯著那隻鸚鵡,卻是麵露疑惑。

心裡一沉。

難道這鸚鵡並非她準備的?

那會是誰呢?!

不及她細想,隻見那鸚鵡並未隨眾鳥飛走,而是空中盤旋,待半空鳥儘,才於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不疾不徐沿著女眷上空逡巡來去。

議論聲如滾沸的粥,咕嘟咕嘟此起彼伏。

“那是誰放的鸚鵡?怎地不飛走?”

“可真舍得啊,這天氣放鸚鵡,隻怕沒半日就叫凍死。”

“看這鳥遲遲不願飛走,想是在尋找什麼?莫非是在找人?又或者皇上太後放生祈福,上抵天聽,故而特派此鳥前來降下福祉麼?”

“說得不錯!鸚鵡見,天下太平,有道則現!此乃祥瑞!”

……

不知人群中誰提及一句,越來越多的祥瑞之聲平地而起,也傳入了高台之上廣孝帝諸人的耳中。

他與太後皇後含笑對視,滿目驕傲地看著那隻鸚鵡盤旋下降,最後似乎看見某人,張翅俯衝而下,站在那人躲避不及、驚慌瑟縮的肩頭,拍翼大叫。

“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妃——”

……

崔妙璩瞠目結舌看著抓著自己肩頭不顧死活大叫的鸚鵡,又看向全場圍觀於己的目光。

疑惑、了然、鄙夷、同情……

不一而足。

一旁的崔老爹和春見更是一口氣快上不來。

極度的驚恐中,崔妙璩惶惶四顧,大腦一片空白。嘴微微張著,想說什麼,卻仿佛喉嚨被人切斷,一聲都發不出。

高台之上,帝後諸人神色各異,遠遠視之。

蕭帙亦看到她了!

他一身皇太子常服,玉冠綰發,褒衣博帶,秀骨清像。麵目模糊而專注地,看向她這一點。

與他同樣目不轉睛的,還有高台之下,與他站位平齊的宋儉。

崔妙璩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那目光冰冷刺骨,似在狠狠嘲諷於她。

好心當作驢肝肺。

——他定是這般意思。

崔妙璩想死的心都有了。

事情怎會發展到這一步。不應該、不應該是崔妙珊嗎?難不成她的鳥認錯人了?!

這什麼傻鳥啊?!

她機械著轉頭,卻見到崔妙珊盯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怨毒與憎恨。

不是她放的?

那又會是誰的?!

就在她腦子轉不過來,不知是該跪下還是暈倒時,有人叫道:“怎麼又來一隻鸚鵡?莫非也是祥瑞?!”

眾人紛紛抬頭望去,果然,不知從何處又飛來一隻。這次這隻較之前毛色黯淡許多,個子也小許多,卻是目不斜視地,略微一飛,就抓住了該找的人。

崔妙珊。

也立於她肩頭,嘶啞著嗓子大叫。

“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妃——”

一時間變化頓生。連續兩隻鸚鵡以“祥瑞”而來,俱以“太子妃”終結,再沒有腦子的人也看得出來,這並非所謂祥瑞,而是針對太子妃之位一次刻意的謀劃。

遑論來自一家堂姊妹。

崔家兄弟名門之後,又於朝堂為官,在場識得他們的人不少,議論紛紛而起。

廣孝帝向來不喜形於色,如今卻滿目陰沉,不怒自威。崔家兩位阿爹與老夫人、崔大夫人及崔妙珊的兩個胞弟俱渾身一抖,眼看便要下跪呼罪。

崔妙珊的婢子丹若不知自何處鑽出,抬眼見自家娘子肩上的鸚鵡,嘴角剛浮上笑容,再見滿場詭異的氣氛,和麵如土色的崔家人士,又生生壓下去。

而後又飛來一隻鸚鵡。

廣孝帝已是極為不耐。若非佛門重地,且今日又為放生,恨不得當即派人射殺那鳥。

隻見那鸚鵡渾不知事,泰然自若地於在場人詭異的寂靜中,排翅盤旋一二,竟是直衝高台而去。

它落在高台下方,立於端方女子的肩頭,斂翅大叫。

“皇後——”

“皇後——”

“皇後——”

……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叫這幾聲皇後給吸引走,顧不得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作死崔氏女,而是紛紛將目光投向鸚鵡抓著的女子。

真正的太子妃。

李仙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