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局(1 / 1)

去到崔家老宅那日,崔妙璩特意畫了個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妝容。

黛眉輕蹙,淡淡的紅色胭脂塗抹於眼周、麵頰,髻邊簪一束她自己手製的像生垂絲海棠,一幅嬌不自勝的模樣。果然,高坐堂中的祖母一見便不樂意了,“哪裡來的狐媚子相!”

崔老爹彎腰駝背打哈哈:“如今京中盛行這妝相,據說溧陽公主也是如此打扮。”

他哪知道溧陽公主什麼打扮,不過是擔心老母發作,磋磨女兒罷了。

崔老婦人冷哼:“照著溧陽公主打扮,便就是金枝玉葉了麼!心比天高!”

崔妙璩坐於下首,任由祖母冷嘲熱諷、指桑罵槐,隻自顧自扮好嬌弱狐媚子。間或眼睛紅一紅,頗有些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的氣韻。

她幾乎能聽見,對麵崔妙珊捏緊手中茶盞的聲響。

“寶珠妹妹的海棠花好生彆致,京中的首飾鋪子竟沒見過這般細致花樣,是何處來的?”

她放下茶盞,細聲細氣問。

崔妙珊討厭崔妙璩,卻從不明麵上與她針鋒相對蠻橫無理,而是綿裡藏針,口蜜腹劍。

若寫話本子,可堪一個心機綠茶女配。

平心而論,她容貌氣度俱是尚佳,不輸崔妙璩多少。

壞就壞在不輸多少。

倘若輸得徹底,倒能死了一條心。偏就隻差那一點,又費了許多功夫也跨越不過那一點,才會引出心底最黑暗的嫉妒。

每次相見,但凡她看上了崔妙璩的某件物事,總會如這般先誇讚一番。

自會有人為她開口。

果不其然,祖母立即發話:“寶珠,還不把那花給你明珠姊姊。你本就生得妖豔,再配那花不成體統,戴出去不怕人家戳我們崔家脊梁骨,把個女兒養得這般輕浮。”

崔妙珊從前不叫明珠,是得知小叔家生了個粉妝玉琢的妹妹,抓周時攥住她母親不慎墜落的耳墜,因被取名璩,小字寶珠,也哭著鬨著改了。

老母親要便罷了,照例還得打壓三分。崔延滿臉急色,欲從中斡旋,就見女兒爽快拔下那束據說她做了好些日子的海棠絹花。

“便給姊姊吧。”

崔妙珊的婢女立刻上前,取走絹花,放在自家娘子身側的案幾上。

崔妙珊得了便宜還不肯收斂:“妹妹這海棠做得真是精巧,栩栩如生,倒是讓我想起來,說是盧家的那位郎君已定下親了,來年春日,海棠花開的時節成婚。據說親事方定,太後便賜下珠玉綢緞,都是今年新納的貢品,直接送到女郎府上。”

她歎氣:“不過是商賈之家,小門小戶出來的女郎,如今搖身一變,竟成為皇親國戚,怕是要一飛衝天了。”

崔老婦人咬牙道:“又有何法子。天大的富貴,有人寧可殺人放火,也不願接住。”

崔老夫人錯失姻親,折了兩個得力婢子進去,又於上洛府丟了個大人,恨不得活吞了這個像極她那短命母親、一身逆骨的孫女。

隻是最近風口浪尖,不免收斂一二,隻在唇舌上過乾癮。

“不過是個盧氏男罷了,隻是太後的親戚,又不是真的龍子鳳孫。”崔妙璩故意傲慢道,“姊姊難道不知,太子來年亦要成婚。太子妃的位子是定了,可側妃之位尚空著呢。如今那東宮之中,隻得一位不受寵的淑妃,和一些門第頗低的昭儀良娣。回頭若是誰得了這側妃之位,那才叫真正的一飛衝天。”

語畢,崔老婦人與崔妙珊俱是一怔。

崔妙珊一向自詡甚高。滎陽崔氏,縱然如今沒落了,那也是綿延百年的世家大族。她身為長門嫡女,所嫁之人自當是王公貴族,絕不可辱沒門庭。

不僅她,崔伯父與崔老夫人也是一般的想法。是以她的婚事遲遲未能落定。

隻是先前,他們從未考慮過皇家。

崔妙珊很清楚,自家若想高攀太子,正妃之位決計不可能,若隻是個側室,又覺憋屈。

何況如今的王皇後並非太子生母,她自有皇子,為著大位與太子鬥得烏眼雞似的,一度西風壓倒東風。

太子之位尚岌岌可危,做他的側室,多少有些尷尬。

若給崔妙珊,委屈了她。

給崔妙璩,卻又便宜了她。

崔老夫人從前是這樣考慮的。如今琢磨一番太子妃人選,卻很值得玩味。

六鎮都知兵馬使李應,那可是真手握軍權的鎮邊大吏,絕對的廣孝帝心腹重臣。當今將他的嫡女賜婚太子,擺明對眼下強弱殊彆的局勢不滿。

帝王親自下場,攪弄風雲。下麵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自能猜到,廣孝帝再寵愛王皇後所出、年僅八歲的漁陽王蕭帒,實則屬意的繼承人,仍是太子蕭帙。

如此看來,太子側妃的含金量,自不可同日而語。

若能抓住他的心,假以時日,封個貴妃亦非難事。

崔老夫人與崔妙珊俱是心念一動。

繼而後怕起來。

怎地她們竟沒發覺這其中利害,反倒叫那個二房的先察覺了。

若她豁出去,憑一張輕狂麵容俘獲太子,得入東宮,將來豈不是要仰她鼻息、任她拿捏?!

崔妙珊強自笑道:“你我是何身份,怎可妄議皇家之事。做人還是要腳踏實地地好。”

崔老夫人連連附和:“無錯!你當學著如堂姊一般穩重。此話萬萬不可再提,沒得叫人聽去了,笑我們滎陽崔氏自甘墮落,竟欲與人為妾。”

崔妙璩笑道,眉目輕佻:“孫女省得了。”

……

商議完明日拜佛施粥事宜,崔老夫坐不動了,自去休息。而崔妙璩受堂姊之邀,又去她臥房小坐片刻。期間崔妙珊不斷旁敲側擊,她卻顧左右而言他,故意繞開話題,崔妙珊便愈發認定,她定是有此想法,因而大布迷魂陣,有心遮掩。

見時機差不多了,她起身告彆,崔妙珊將她與崔延送到門口。

崔延騎馬,先行回公署。

崔妙璩方要上車,卻忽的想起來什麼,轉頭衝崔妙珊道:“對了,姊姊,我有個新的話本子不慎落你房中了,你替我保管幾日,回頭得空了我便來取。千萬彆叫祖母見著了,回頭又來訓我。”

說著佯怒衝春見道:“都怪你這死蹄子,才剛取回來的,我還沒看過呢你就給落下了。丟三落四的,成日裡不知想些什麼。”

春見叫她說得一臉訕訕。

崔妙珊聞言大度道:“你就春見這麼個得力的,可彆給人嚇跑了。行了,我替你收著,絕不叫祖母知曉。”

崔妙璩千恩萬謝,這才坐車離開。

狹小的車廂內,春見坐在對過,小指勾起簾子,隻露一隻眼睛,盯得死緊。

“娘子,珊娘果真跑進去了——跑得可真快!”

真想不到,慣來身嬌體弱的珊娘,跑起來竟是如此之快。

崔妙璩撫平襦裙上的褶皺:“我們也得快些了。妱娘那本子寫得短,一時三刻她就能看完,得先去西市提前守著。”

春見點頭,而後知會車夫掉轉方向,前往京中最熱鬨的集市,西市。

……

赫赫有名的西市,顧名思義,位於上洛西邊,亦為大齊最大的集市,雲集了來自六域八方的奇珍異寶。胡姬寶馬,酒家食肆,香花奇草,幻術雜藝……林林總總不勝枚舉。

崔妙璩擦去臉上妝容,與春見各自換了胡服胡帽,腳踏軟錦靴,混於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乍一看,隻當是兩個俊俏小郎君。

她們朝西市南邊走去。

在那兒,有爿專賣奇珍異獸的錦棚。如今天冷,飛禽走獸一律都置於棚內,唯恐凍死凍壞。

崔妙璩她們沒有過去,左近尋了個蒸餅檔子坐下,一人點了份吃食,隔著鍋爐籠屜蒸騰的繚繞煙霧,邊慢慢吃著,邊觀察錦棚入口。

不多時,還真叫她等到了該來之人。

崔妙珊也換上胡服作偽裝,帶著婢女,小心覷了左右,一閃身,進入異味彌漫的獸棚之中。

再出來,婢女手中已提了個東西。外頭覆著重葩疊葉的雜色錦,蓋得嚴嚴實實,叫人看不透內裡。

隻瞧形狀,很像是個鳥籠。

崔妙珊仿佛做賊,不及環顧左右,便與婢女匆匆離開。

見計已售出,崔妙璩收回視線,笑眯眯地稱讚麵前的吃食。

“好吃。”

賣蒸餅的一聽,得意得不得了:“不是我邱二娘吹噓,整個西市,絕找不出第二家,比我家口味還好的蒸餅來!”

崔妙璩心情好,連連點頭稱是,大為捧場。

談話聲音不大,卻叫幾個鋪子外的宋不行耳尖地聽著了。

郎君馴養的獵隼,在追擊西羌人時羽翼中了流失,路上缺醫少藥遲遲未好。郎君今日得空,帶他來西市這胡人開的獸藥鋪子買藥,據說效果上佳。

貨銀兩訖,剛要離開,便聽見熟人聲音。

朝源處張望,不行見到少女氤氳於白霧中纖巧的側顏。

她正仰頭與檔口的老板娘說話,眼角帶笑,黑瞳瑩然晶亮。翹起的唇邊有粒微小的梨渦,隨著唇形變化而若隱若現。

“那不是崔監丞家的小娘子麼?”不行笑了一聲,“怎穿著胡服?看著倒比郎君來得更英氣。”

叫他無情調侃了的宋儉順著視線望去,目光冷然:“既如此英氣,便叫她今日陪你打掃馬廄。”

不行:“郎君我錯了。我當真錯了。”

宋儉哼了一聲,步履不停,徑直往西市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