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本(1 / 1)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四日,直下得萬山載雪,整座上京變做琉璃世界。

京中陸續有道路因而阻斷,崔延在醫署中住了兩日,托人稍口信回來,道自己已無大礙,公事延誤不得,徑回工地,近日便不回家了。

崔妙璩回了信,又翻出厚靴冬衣被褥,一應備用的防寒物件,並驅寒溫血的藥材,一齊帶過去。

大雪封路,她也憊懶出門,日日與春見守在房中對爐繡花看雪,腦子裡亦不斷複盤近來發生的事。

嚴娘芳娘莫名發難,以及阿爹病倒,多少令她有些手忙腳亂。亦與她夢見的前世有些出入。

崔妙璩溯遊而上,回到最初的節點。

暴民衝庵。

這是她兩度經曆的。

又兼太後回朝,阿爹修宮,由是她才懷疑夢境是否確有其事。

不同的是,夢中她是為宋儉所救,又被帶去拜見太後。得其憐憫,隨她一道入城。

因此見駕,莫名入了太子蕭帙的眼。

而今生至此,她甚至未有機會結識他。

宋儉的軍隊當日並沒有路過鏡水寺,而是推後兩日,姍姍來遲。她亦遇見了前世沒有的嚴娘芳娘,為神秘老僧所救,以致惹上人命官司。

崔妙璩將疑點定於此。

若她確然重生,應是有人著意改弦,方有此差異。

她逐步分析。

嚴娘芳娘最易推斷。

她重生後,一時難以接受,又情緒崩潰又高燒不退,那位一向惡毒且短視的祖母認定有機可乘,為逼她就範,不斷出手。

而夢中前世,莫說她當上貴妃,隻入東宮封為良娣,祖母與大伯父便以皇親國戚自處,出入橫行無忌。給她惹了不少麻煩不說,還一度試圖效仿飛燕合德,將她的堂姊妙珊也送入東宮。

祖母若有這段記憶,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會讓她嫁於那什麼盧氏郎,而是將她崔妙璩打包扔太子府邸門口。

她這兒,當是意外。

那麼,當是出在宋儉與太後身上。

他們因何延誤?且據她所知,還是與李仙鳧一同抵達。

前世李仙鳧可是早他們半個月便入了京。

著意打聽一番,竟被她打聽到,留待京中李氏祖宅備婚的李仙鳧,意外中毒的消息。

前世可未出現此事!

據說當日太後麵見所有皇子皇孫,見到太子,想起病中的李仙鳧,憐她臨行前忽病,推遲入京;又半路遇險,縱使途中有意放緩腳步,將行程硬生生多拉兩日,不免還是病倒。

太後不忍,叫來李府中人細問病情,又托皇後賜藥送病方。

偏就出了岔子。

李仙鳧忽而嘔吐不止,起不得身。李府兵荒馬亂,一番追根究底,發現問題竟出於宮中所賜之藥,與她所用藥性相克,恐傷及根本。

便有不清不楚的流言彌漫,道王皇後不願坐視太子勢大,有意毀壞此婚。

事情鬨到當今麵前,被著意掩蓋。卻有知情人透露,當今實則盛怒,狠狠斥責了王皇後。

崔妙璩卻茅塞頓開。

不僅知曉為何宋儉他們沒能及時趕到,更是想明白一些,前世臨死都想不通的關節。

前世的西京,是廣孝帝著令她阿爹所在的將作監,並工部建造,又令李仙鳧之父李應從旁監督。李應為著女兒將來考慮,有意在皇後寢殿中留下密室,以備不時之需。

不承想,還真的用到了。

結果李仙鳧保下一命,去求援救。她是怎麼做的?

她舍近求遠。放著愛重自己的親爹不理,反而向更遠的宋儉送去消息。

再想起她們共同服侍蕭帙數年,蕭帙偏寵於她崔妙璩,人儘皆知,逼得身為正宮的李仙鳧都退了一射之地。不少人替她不平,她倒安之若素。

甚至蕭帙間或臨幸她,卻被她以各種理由推脫,勸他來找自己。

一來二去,蕭帙索然無味,愈發將其拋諸腦後。李仙鳧年紀輕輕,膝下尤空,竟一副要守活寡的架勢。

如今想來,怕是她心中早有他人,不願曲意逢迎蕭帙罷了。

那人應是宋儉。

兩人不知暗通款曲多久,以至最後宋儉靖難入宮,矯詔下令,還是李仙鳧這個先皇後親自為其通傳。

想必局勢穩定後,李仙鳧會以蕭帙無所出,而宋儉於國有功之名,全力助其榮登大寶,二人共享無邊江山。

——隻不過那是她死後之事。

但還有一事想不通。

李仙鳧為何臨行前忽而病倒,且她與宋儉原是不同的出發地點,隻在過了太行山後方才彙聚。偏她便在此處官道附近,遇雪滑坡,為宋儉所救。

未免太過湊巧。

莫非她也是重生,且記得前世發生的所有事情,著意改變此生命運,故此安排?

崔妙璩醍醐灌頂!

難道李仙鳧今生不想入宮,隻情勢所逼,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中毒之事,未必是王皇後手筆。

若真如此,說不定她可利用此事,掙脫命運,逃出生天,與阿爹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崔妙璩抬頭,看向窗欞外漸融的積雪,心下有了計較。

……

時間緩緩進入季冬,積雪消退,難得出了太陽,天氣稍暖,京中的王公貴族迫不及待外出活動。

崔妙璩帶著春見,換上輕便胡服,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離家不遠的蒔花溪的芸香閣。

這是一戶尋常的民居小院。

步入門屋後,繞過一圈有頂之牆環繞的回廊,便會見到冬日裡暫荒的小院菜地。菜地後是一座三房的懸山式平房,一位素衣女子正站在房前的回廊中,試圖端起一個晾滿乾草的笸籮。

她趕緊上前,自女子左手中搶過笸籮,笑道:“妱娘,讓我來吧。”

春見也過來,和她一道抬起笸籮。

妱娘看著她笑:“小鬼頭,又來找妱娘寫什麼話本子?”

說著推開偏房的門,讓她們進去。

辛香的芸草氣息氤氳在暖爐蒸騰的熱氣內,撲麵而來。崔妙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妱娘,這都數九寒冬了,你還有這許多芸香草呢?”

“多了不怕,少了可不行。”妱娘說著,左手將屋內的書案上的油燈剔亮一些,右手大袖空蕩蕩地垂在案上。

崔妙璩小心將笸籮放好,看著麵前堆積如山、幾無落腳之地的書卷。

“有段時間不來,妱娘你的藏書又多了不少啊。”她感慨著。

“平生隻此喜好。但多無妨。”

妱娘淡淡道,開門見山,“莫與妱娘賣關子了。說罷,這次想寫個什麼話本子。”

“那我便不客氣啦!”

崔妙璩立刻貼過去,手舞足蹈的比劃起來。

她認識妱娘也有三四年了。古人的生活實在無趣,尤其是漫長冬日,簡直閒得長毛,她恨不得天天學磚妃數磚。後來某日赴宴,接到那家女郎分享的話本子,才算找到打發時間的樂子。

偏她挑剔,嫌棄那些話本子翻來覆去內容都差不離,書肆的老板便給她支了個招,說若是錢銀充裕,可至芸香閣尋妱娘,請她按照自家喜好寫作新本子。

“去到蒔花溪,便能聞見芸草香,沿著那香味兒一直走,就能找到妱娘所住的芸香閣了。”

芸草是古代慣用的防書蟲蠹蛀的香草,妱娘藏書可觀,常年或種或買,總是備有大量,整條巷子都叫她給熏透了。

妱娘年逾四十,無兒無女,無夫無眷,且斷了右臂,孑然而神秘地獨居蒔花溪。

妱娘從不說她的來處,也不提她是如何少了右臂,又如何學會左手寫字。她隻是溫和地按照每個來尋她的書商或個人的需求,按時定量地寫出話本子,再用話本子賺來的錢,買她喜歡的書。

崔妙璩與妱娘相熟了,偷偷翻開過幾本,儘是些謷牙詰屈的史書,看得她牙酸,趕緊放了回去。

與妱娘講好她這次話本子的需求,又約定了取書時間,付過書金後,崔妙璩與春見慢慢步行回去。

沿路行人不少,道路整飭,商賈繁密,一派繁榮富庶的中古盛京氣象。路過天街時,還遠遠望見金吾衛從旁淨街,與上洛尹一道,督視傭者灑掃街道、修複平整。

有行人望之議論:“這番暄暄揚揚又是所謂何事?”

旁人道:“莫非公竟不知?聖上前日發布詔書,道太後鳳回我朝,實為不易。如今又邊境兵亂,大雪成災。聖上仁德,定下五日後,親去麟趾寺獻花佛前,又兼率領七品以上官員,於宮門外開棚施粥賑災。”

“如此……”

崔妙璩行過他二人身旁,唇角帶笑。

崔老爹前日為此事特意回家一趟,商量屆時應當如何操持。

他期期艾艾,說詔書方下,他那不省心的兄長崔建便來尋他,道一筆畫不出兩個崔,施粥當日,自當兩個人合在一處,外人見了才不至妄議他們兄弟離心,崔延不孝事母。

一頂大帽子,壓得崔老爹啞口無言。

崔建又道:“既是兩家一起,豈有各行各事之理。兄長為大,粥棚鍋盆一應器具我來出,你隻負責粥米柴水即可。”

崔延一張臉頓成苦瓜。

朝廷不止一次開棚賑災,這些器物,兄長前些年早備下一套——由他付的銀錢,無需另行準備。現如今這般安排,擺明了空手套白狼。

崔延戰戰兢兢跟女兒說了,原以為她會勃然大怒,大罵兄長一個時辰。誰料女兒聽了,竟不動氣,隻恬然應道:“成啊。”

崔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