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翠園街道辦事處副主任老規矩,特地把香雲小區居委會主任漿糊老嬸,請到了他的辦公室。這對於漿糊老嬸來說,意味著將要接受一項異常神聖的使命,故而令她興奮得不行不行的。早在三十郎當歲那會兒,漿糊老嬸就踴躍地參加了“小腳偵緝隊”,積極刺探小區裡的“敵情”,為維護小區治安做出了貢獻。她常常開玩笑地自詡,掰著手指頭腳趾頭數一數,我漿糊老嬸幫助派出所辦了多少多少小偷小摸的案子,又幫助居委會和諧了多少多少的家庭糾紛。要說起來,還真是那麼回事,漿糊老嬸沒有講假話。她有一個至死不渝的座右銘:“頭可斷,血可流,革命意誌不可丟。下火海,上刀山,革命工作大如天”。她這一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怕沒事兒閒得慌。隻要是街道辦或者派出所的頭頭腦腦,隨便撂下幾句麻煩人的話,她就能把這一方百姓折騰得五迷三道。她還有一句口頭禪,“就算我滿腦袋瓜裝得都是漿糊,也知道鴨爪不分溜兒”。就因為這麼一句口頭禪,她才賺了個“漿糊”的渾號。時光流轉,白駒過隙。當年的漿糊大嫂,如今變成了漿糊老嬸。雖然說年齡上由小媳婦變成了大媽,職務上也由街道積極分子變成了居委會主任,可她的性子卻一點也沒有改。
在副主任的辦公室裡,老規矩親自向漿糊老嬸宣讀了區□□工作聯席會議辦公室下發的《告知書》。大意是:根據市統一安棑,我區接待、受理銘門銀座購房人退房申請的期限,為20XX年12月1日至20XX年1月31日,逾期不再接待、受理。惠津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將於20XX年1月31日之後,在媒體發布公告,與銘門銀座所有購房人解除商品房買賣合同。漿糊老嬸聽了老規矩宣讀的《告知書》有點發懵,腦袋瓜一時轉不過來那根軸兒。
老規矩嘬嘬牙花子:“懵了?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懵了!你說老百姓買開發商的房子,跟咱們街道辦有嘛關係,是不是?開發商要給購房人退房退款,又跟咱們街道辦有嘛關係呢,是不是?可這話隻能憋在肚子裡,不能跟上邊叫板,你說是不是?”
漿糊老嬸機械地點點頭:“對,不能叫板!”
老規矩說:“我還是那句老話,下級要絕對服從上級,這是組織原則,是不是?既然文件派下來了,咱們就要按老規矩辦,不折不扣地堅決執行,是不是?”
漿糊老嬸鄭重其事地說:“是!堅決執行任務,決不能討價還價,革命工作大如天嘛!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能含糊。”說著,迷瞪瞪地眨巴眨巴眼睛,“老領導,你到底是個嘛意思,是不是要調我到‘退房退款’接待站啊?”
老規矩說:“你前邊的決心下得很好,後麵的猜測卻是錯誤的。”
漿糊老嬸說:“老領導,你就彆繞彎子了,乾脆說吧,叫我乾嘛?”
老規矩點燃了一支香煙:“你看啊,區裡已經成立了‘退房退款’工作組,就等著銘門銀座的購房人去辦手續了,是不是?你那個小區,買銘門銀座房子的有好幾戶,譬如說葫蘆頭、禿瓢老四和螃蟹夫人等等,這沒錯吧?你的任務,就是要引導他們去工作組,把房子退了。”
漿糊老嬸豁然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說,區‘退房退款’工作組已經撒開了大網,在那裡守株待兔。我呢,就是把這些‘兔子’往那個地方趕,叫他們全都鑽進網子裡。工作組呢,趁勢一收網,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老規矩嗬嗬地笑了:“比喻雖然有損政府的形象,但道理還是蠻對頭的。”
漿糊老嬸也禁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瞧老主任說的!我的任務不就是‘勸退’嗎?重點對象不就是葫蘆頭、禿瓢老四和螃蟹夫人嗎?跟你這麼說吧,擺平他們不在話下。尤其那個螃蟹夫人,鑽了改革開放的空子,賺了幾個臭錢兒,你看給她得瑟的,都快找不著北啦!”
老規矩說:“好!好!隻要你有決心,有信心,這就好哇!”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擺出一副十分神秘的樣子,“我透給你一點內部消息,你可要絕對保密。‘退房退款’方案,聽說是虎爺指使彌勒大叔製定的,要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大的來頭兒,是不是?整個沽州城的所有區、縣,都他娘的折騰起來了。街道辦、□□辦、派出所、居委會、管委會,甚至綜治辦和購房人的工作單位,幾乎是一窩蜂地傾巢而出,都動起來了。你就說說,市裡這是多大的決心吧!”
漿糊老嬸顯然被驚著了:“我的佛爺奶奶!就為了讓人家退個房,竟鬨出這麼大的動靜,也太離譜兒了吧?”
老規矩趕忙說道:“再怎麼離譜兒,跟咱們做基層工作的沒有半點關係,是不是?任務派下來了,咱們要是不緊跟,那罪過可就大了,是不是?你有話了,‘頭可斷,血可流,,革命意誌不可丟’。翠園街道辦‘退房退款’工作做得好不好,直接關乎到乾部的考核。”說著,把煙蒂往煙灰缸裡一摁,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要知道會把你嚇著,就不給你講這些了。”
漿糊老嬸大喘了一口氣:“老領導,我驚是給驚了一跳,嚇倒是還沒有嚇著。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就那麼沒有根基?哼,就算我滿腦袋瓜裝得都是漿糊……”
老規矩趕忙截住了漿糊老嬸的話茬兒:“好!好!太好啦!這‘退房退款’的事兒,我們堅決照辦就是。”
漿糊老嬸信誓旦旦地:“老領導,回去後我馬上開展思想工作,叫他們遵紀守法,做‘退房退款’的帶頭人。”
老規矩的臉上又堆起了笑容,把幾頁材料順手遞給了漿糊老嬸:“這是有關‘退房退款’方案的政策解釋,六問六答,你好好領會領會,不要讓購房人把你問住了。”
漿糊老嬸恭恭敬敬地接過那幾頁紙,很小心地揣進了衣袋裡:“老領導,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學習,深刻領會。尼拉還有彆的指示嗎?”
老規矩笑嗬嗬地向漿糊老嬸伸出了大手:“好,咱們就談到這裡吧!抓緊時間行動,我等待你的好消息。再見!”
漿糊老嬸趕忙站起來握了握老規矩的手,唯唯喏喏地說聲“回頭見”,便離開了副主任的辦公室。一路上,她在盤算著如何開展老規矩交給自己的任務。思來想去,覺得葫蘆頭有點滑,螃蟹夫人又有點倔,決定先拿禿瓢老四練練手。於是乎,她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掏出那幾頁紙,又戴上老花鏡,反來複去地讀了十幾遍。直到覺得差不離了,這才起身拍了拍屁股,又去居委會拽上大學實習生小櫻桃,徑直奔向禿瓢老四的家。
漿糊老嬸不愧是居委會主任,所轄之地,每家每戶是個什麼狀況,她都門兒清。禿瓢老四是個孝順人,因為老娘病了,沒有出車拉活兒。這個信息,漿糊老嬸自然掌握。果不其然,給她們開門的正是禿瓢老四。
禿瓢老四大嗓門一亮:“喲嗬!漿糊老嬸,嘛風把尼拉吹來啦?”
漿糊老嬸嘻嘻地笑著:“聽說你娘病了,過來看看。”
禿瓢老四把漿糊老嬸和小櫻桃迎進屋,又是讓座,又是沏茶,顯得十分殷勤。坐在床頭的禿瓢娘,見漿糊老嬸領來一位標致的大姑娘,又見兒子那麼興奮,錯以為漿糊老嬸是來給禿瓢老四介紹對象的。她不錯眼地瞅著小櫻桃,把個年輕人看得挺難為情。
禿瓢老四說:“漿糊老嬸,尼拉是大忙人,還抽空來我家看望病人,太不好意思了。”
漿糊老嬸抿了兩口茶水:“這有嘛不好意思的!訪貧問苦,排憂解難,是咱們居委會的優良傳統。看著家家都能安居樂業了,這才能體現出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嘛!”
禿瓢娘下了床,顫顫巍巍地來到小櫻桃的跟前,拉起了她的手:“瞧這閨女怪俊的,多大啦?”
小櫻桃不好意思地說:“二十三了。”
禿瓢娘嗬嗬地笑著說:“小了點兒,小了點兒,我家老四剛剛三十四,差個十來歲也不算嘛!”
漿糊老嬸一聽不對勁兒:“大娘,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禿瓢娘耳朵有點背:“將來跟媽過?好啊,跟誰過都是過,那怎麼不成?房子已經買下了,等樓蓋好了,你們就辦事兒吧!”
禿瓢老四坐不住了:“我說老娘耶,你甭跟著添亂了好不好?”說著,又把禿瓢娘攙扶到了床邊坐下,“大夫說了,叫你臥床休息,你老就消停點兒吧!”
禿瓢娘倒是挺配合,又盤腿坐在床頭上,迷瞪著眼睛打盹兒。
禿瓢老四說:“漿糊老嬸,尼拉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嘛事兒,尼拉就照直說吧!”
漿糊老嬸笑了:“打小我就知道你是個直性子人,說話不愛拐彎抹角,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跟小櫻桃來你家,一為看望你老娘,二為你買銘門銀座房子的事兒。”
禿瓢老四問:“我買銘門銀座,跟尼拉有嘛關係?”
漿糊老嬸說:“從道理上說,跟我是沒嘛關係。可從情分上講,那就扯不清了。你是香雲小區的一分子,這沒有錯吧?你應該得到小區居委會的關懷,這也沒有錯吧?你的一舉一動,關乎到全小區的形象,這更沒有錯吧?”
禿瓢老四說:“你到底要跟我說嘛呀?”
漿糊老嬸說:“眼下,政府出於對銘門銀座購房人的關愛,出台了‘退房退款’政策。對於政府的關愛,我們應該怎樣表現,想我不說,你也明白。對不?”
禿瓢老四忽地瞪起了眼珠子,有些冒火地說:“漿糊老嬸,咱們可是知根知底的老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從來沒有傷過臉兒。你老人家可聽明白了,我買銘門銀座的錢,不是坑蒙拐騙來的,那都是汗珠子掉在地上砸八瓣兒,拿苦力氣換來的血汗錢。怎麼著?叫我稀裡糊塗的退房退款,不但連個道歉、賠償的話都沒有,反倒要我感謝政府的‘關愛’。漿糊老嬸,有你媽這麼關愛人的嗎?那個方案跟搶房子有嘛區彆?我還告訴你漿糊老嬸,銘門銀座鬨到這個份兒上,內裡肯定有鬼。不說清楚,不整明白,你就是把菜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退!”
禿瓢娘沒聽明白,見兒子那副模樣兒,便喝斥著:“老四,你這是乾嘛呀?人家不樂意跟你處對象,你就吹胡子瞪眼?”
小櫻桃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老主任,咱們撤吧!”
漿糊老嬸萬沒想到,會在禿瓢老四跟前碰一鼻子灰。她這會兒才意識到,做退房退款的思想工作,就跟“螞蟻啃骨頭,茶壺煮大牛,沒有機器也造火車頭”差不多。她後悔不該跟老規矩誇下海口,如今就這麼灰不溜的敗下陣來,太有傷體麵了。可是禿瓢老四那個驢脾氣,漿糊老嬸摸得透透的。再跟他扯下去,不會有好果子吃。於是借坡下驢,隨著小櫻桃離開了禿瓢老四家。
小櫻桃走在路上,忍不住多嘴多舌:“老主任,人家禿瓢老四說得也沒有錯兒,他退不退房,跟咱們居委會有什麼關係呀?”
漿糊老嬸說:“這你就不懂了,銘門銀座不是不蓋了嘛!你不勸他退房,這不是害他嗎?”
小櫻桃說:“如今國家講法製。樓房不蓋了,那是開發商跟購房人之間的商業糾紛,雙方應按合同辦事。居委會橫插一杠子,也不合法度呀!”
漿糊老嬸說:“你以為我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兒?我們來做禿瓢老四的工作,這是街辦老主任親自給下的任務。不然的話,我會來趟這個雷子?”
小櫻桃嘻嘻地笑了:“您說得是老規矩吧?哎唷,咱們那位大主任,我可是領教過了。每次找他請示彙報工作,他都是那麼一句話,‘按老規矩辦’!您說說,什麼叫‘老規矩’呀?明明是新問題,你都照老規矩辦得了嗎?”
漿糊老嬸說:“我又要批評你了。街道辦是一級政府,是市政府的派出機關。居委會是街道辦下屬的基層自治組織,受街道辦的領導。老規矩的話,那可不是瞎說著玩的,他也是在執行上一級政府交辦的任務。你硬頂著不執行,那不成了無政府主義啦?”
小櫻桃說:“認真執行上級領導的指示,無可非議。不過我就覺得吧,做為下屬單位,也不能盲目服從。當初豹爺在沽州城乾了那麼多壞事,但凡有人出麵製止,他也不會給國家造成那麼大的損失。”
漿糊老嬸拍了拍小櫻桃的肩膀:“閨女,你還是太年輕。道理可以那樣講,但事情不能那麼樣做。豹爺當權那會兒,你頂撞個試試,不把你攥出屎來才怪。當然,我也不是鼓勵你去當領導的跟屁蟲。領導有失誤,可以提意見,但是不能成為逆襲的借口。”說著,禁不住哈哈一笑,“逆襲用在這兒也不知道對不對,這個新鮮詞兒,是跟我家醜丫頭學的。”
小櫻桃也笑了起來:“老主任,您蠻前衛的,要是再來幾句‘英格力士’,那就更來菜了。”
漿糊老嬸說:“你又拿我打鑔。還英格力士呢,大力水手啃菠菜吧!”
小櫻桃忽然發覺走的路不是回居委會,便收住了腳步:“老主任,咱這是去哪兒?”
漿糊老嬸說:“去葫蘆頭家。”
小櫻桃說:“聽說他愛人病得不輕,咱們彆去惹人嫌啦!”
漿糊老嬸說:“閨女,你太缺乏鍛煉了。雖說在禿瓢老四家碰了一鼻子灰,可‘勸退’工作不能半途而廢,不然跟老規矩恁麼交待?居委會的乾部,彆怕碰釘子,彆怕冷臉子,咱們乾得就是婆婆媽媽的活兒。在居委會熬得久了,急脾氣也能磨成慢性子。去找葫蘆頭,頂多不就是再碰一鼻子灰嗎?咱就腆著花臉去見老規矩,起碼叫他知道我們沒消極怠工。走!”
小櫻桃拗不過漿糊老嬸,隻得隨著她朝葫蘆頭家走去。就這幾步路的工夫,漿糊老嬸像開機關槍似的,把老規矩給她的那份材料,突突突地背誦了一遍。她也不管小櫻桃聽清楚了沒有,就反複叮囑她,這就是“政策原則”和“宣傳口徑”,千萬不要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