颼颼的西北風，一陣陣地卷起了院中的塵土。建委□□辦的小紅樓前，通知欄上，赫然醒目地張貼著沽州惠津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公告”。大意是：由於惠津地產法人代表趙驢子涉嫌刑事犯罪，資金鏈斷裂，已無力續建銘門銀座。為了減少購房人的經濟損失，公司出台了“退房退款”方案。除如數退還購房款之外，並享受自購房之日起至本年底的購房本金利息。同時還警告說，辦理退房退款，限定在自“公告”頒布之日起，至轉年1月31日止，有效期為兩個月。如果逾期不辦理的話，惠津地產將在媒體發布公告，與拒絕“退房退款”的購房人，解除商品房買賣合同。屆時，將隻退還購房本金，不再享受購房本金利息。這張“公告”仿佛一枚重磅炸彈，炸得銘門銀座購房業主暈頭轉向，冷汗淋淋。

在小紅樓的會議室裡，彌勒大叔十分親切地接見了銘門銀座的代表----泡泡、葫蘆頭、棉花糖、薔薇姑娘、渾不吝、文明棍兒、禿瓢老四和鬼頭哥。這八位代表，鬼頭哥、棉花糖和禿瓢老四是硬闖進來的。其他五位，則是官方圈定的。彌勒大叔很寬容，並不計較對話代表多倆人或少倆人。依然按照原來的規矩，對話雙方分彆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兩旁。一邊是以彌勒大叔為首的官方代表，另一邊則是以泡泡、葫蘆頭為首的購房業主代表。

彌勒大叔和藹可親地說道：“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今日相見，頗有如隔三秋之感慨啊！”

薔薇姑娘莞爾一笑說：“彌勒大叔，隻怕是言不由衷吧？自打銘門銀座再次停建，我們的腿都快跑斷了，嗓子都快喊啞了。您老人家好像在空氣裡消失了似的，千呼萬喚，就是不肯出來。如今大發‘如隔三秋’的感慨，那不是在糊弄小孩子嗎？”

泡泡好像擔心彌勒大叔陷於尷尬，連忙接過了話茬兒：“其實吧，彌勒大叔避而不見銘門銀座購房業主，想必也是情有苦衷。彆人不知怎樣，反正我能理解。彌勒大叔，咱們言歸正傳吧！”

彌勒大叔讚許地點了點頭：“好，好，咱們談正經事兒。今天邀請你們來，是為了向你們並通過你們，向廣大的銘門銀座購房人，解釋一下‘退房退款’的苦衷與無奈。眾所周知，自從趙驢子被抓起來之後，惠津地產便陷入了癱瘓狀態。建委續建銘門銀座的初衷，是為了替購房人排憂解難。大家也都看到了，建委請三大設計院修改圖紙，不就是為了大廈的續建嘛！隻因天公不作美，苦到頭來終無甜。惠津地產的資金鏈斷裂了，無能力籌措資金和後續配套資金，銘門銀座這才再一次被迫停建。出台‘退房退款’方案，完全是無奈之舉。不然的話，廣大購房人的損失就會越來越大，甚至造成血本無歸。這樣一種傷害民眾的局麵，是政府所不願意看到的。在政府做了大量的工作之後，惠津地產這才被迫接受了‘退房退款’方案。”

鬼頭哥嘬嘬牙花子：“乍一聽起來，好像是那麼個理兒。可是細細一琢磨，又你媽覺得不對勁兒。到底毛病出在哪兒了，我你媽一時還真說不上來，先聽你們念叨念叨吧！”

渾不吝說：“早前我就說過，要求退房退款，建委硬你媽不同意。如今房價又漲了，拿到的本金和利息，哪裡還買得起房子，這不是把我們往大馬路上攆嗎？”

文明棍兒說：“眼下，我們的處境非常困難。絕大多數的購房業主，都在外麵租房居住，支付著本不應該支付的租金。房租年年漲，無形中加重了生活負擔。而且有些租房的業主，常常被房東驅趕，頻頻搬家，搞得狼狽不堪。”

棉花糖說：“對著哩！多少年輕人等著房子結婚，多少兒童等著房子入學，又有多少老人等著房子頤養天年。那些貸款買房的業主，每月仍然在無望地交納著房貸。有的家庭由於彼此埋怨不該購買銘門銀座的房子，整天價雞鳴犬吠，甚至鬨到夫妻反目。我就想不明白，有錢退房，沒錢蓋樓，這筆帳是怎麼算的？不管你是字兒是悶兒，總得講個道理出來吧？”

葫蘆頭說：“這話問得好！惠津地產的公告我們都看過了，我也不同意退房退款。第一，我承受不住因退房而帶來的經濟損失；第二，我不相信國家法律會是一張廢紙；第三，更不相信黨和政府會不顧老百姓的死活。我們的購房合同，受國家《合同法》保護。我們的《房屋（預告）登記證》，受國家《物權法》保護。難道沽州市建委，真敢無視黨的政策和國家法律嗎？”

彌勒大叔說：“葫蘆頭同誌，你不要曲解建委的一番苦心。出台的‘退房退款’政策，恰恰是充分考慮到了購房人的利益，才悉心製定出來的。總不能看著購房人受損失，建委袖手旁觀，不聞不問吧？”

薔薇姑娘問：“彌勒大叔，咱先不談建委的苦心和業主的利益。您先跟我們說明一下，‘退房退款’方案，到底是誰製定的？”

彌勒大叔說：“當然是惠津房地產開發公司啦！”

薔薇姑娘說：“既然是惠津房地產開發公司，為什麼要由建委給購房業主做解釋？”

彌勒大叔一怔：“這很重要嗎？”

薔薇姑娘說：“當然重要！我們跟惠津地產簽有商品房買賣合同，甲方不能履約，理應由他親自向乙方解釋。建委出麵大包大攬，您覺得合適嗎？”

彌勒大叔頗顯尷尬地笑了笑：“問得好，問得很有水平嘛！薔薇姑娘，這不能怪你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而是錯在我沒有早些做出說明。大家都很清楚，趙驢子因為涉嫌刑事犯罪，已經鋃鐺入獄。你們說，一個在押嫌疑人，怎麼可能在這個地方出現呢？趙驢子已經寫了委托書，要求建委代為執行退房退款。由於關乎到廣大購房人的切身利益，建委怎麼能推辭呢？建委有責任幫助購房人維護權益嘛！”

薔薇姑娘說：“既然建委是幫助購房人維護權益，為什麼不站在購房業主的立場上說話，而要幫助涉嫌刑事犯罪的公司做事？你們的心裡，到底裝得是老百姓，還是不法奸商？你們維護的是黨和人民的利益，還是官商勾結的即得利益集團的利益？”

棉花糖說：“這話說到點子上啦！自始至終，購房業主麵對的都是政府官員，根本沒有一個惠津地產的工作人員在場。這‘退房退款’方案，保不齊又是官商勾結的產物吧？”

禿瓢老四再也憋不住勁了，猛地亮開了大嗓門：“你媽逼到死路上來啦！橫是一，豎是一，兌來兌去還是一。我就你媽一個死心眼兒，死不低頭、死不罷休、死不瞑目，死不退房，瞧尼拉能把我怎麼著？橫是你不能把我撅巴撅巴，扔進沽水河裡喂王八吧？”

彌勒大叔有些惱火地瞪了禿瓢老四一眼：“你這位同誌火氣蠻大的嘛！今天這個對話會，本來是可以不開的。但是做為一名人民的公仆，我不忍心看著大家吃虧而無動於衷。‘公告’已經張貼出來了，何去何從，全憑自己拿主意。你退，說明你識時務；你不退，我也不能拿著槍逼你。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惠津地產登報跟你解除了購房合同，你的利益將無法得到保證。”

禿瓢老四火爆地叫起來：“我就不信惠津地產無法無天，逮個□□能攥出尿來！”

泡泡造作地笑了笑，又故意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借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力：“要說慷慨激昂，旗幟鮮明，九死不悔，禿瓢大哥是當之無愧的。要說感情用事、不計後果、一意孤行，禿瓢大哥也是名下無虛。當下，我們應該現實一些，應該理性地看待‘退房退款’。也就是說，方案是惠津地產製定的也好，是建委倡導的也罷，我們都要予以認真地思考。不是有那麼一句老話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假如……”

禿瓢老四說：“你等等，你等等，我你媽怎麼越聽越糊塗？我跟你說啊，泡泡！我禿瓢老四是拉膠皮的，肚子裡沒墨水。你剛才說我‘名下無虛’，我也不知道那是嘛意思，反正我琢磨著不是嘛好詞兒。我這麼跟你說吧，尼拉就是罵我‘臭狗屎’，我你媽也不跟你矯情。不過，這‘退房退款’方案，你把它說成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咱們可就得掰哧掰哧。尼拉說說吧，嘛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泡泡白了禿瓢老四一眼，嘴裡咕嚕著：“A disgusting fellow!”①

禿瓢老四聽不懂英語：“尼拉說嘛？”

薔薇姑娘說：“你就甭問啦！”

禿瓢老四說：“薔薇妹子，你也是個文化人兒。她不敢解釋，你就給解釋解釋，嘛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薔薇姑娘說：“這有什麼好解釋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說得是好的時機不可放過，失掉了不會再來。”

禿瓢老四說：“聽聽！聽聽！‘退房退款’方案，明明是在搶我們的房子，泡泡卻把它說成是‘好時機’，你嘛時候屁股坐到那邊兒去啦！”

泡泡沒好氣地看也不看禿瓢老四：“哼，跟你這種粗人，沒什麼好說的！”說著，忽地提高了嗓音，“大家都聽明白了，‘退房退款’是好是壞，我不妄加評論。但是這個方案，起碼保住了我的房款不會血本無歸。這沒錯吧？”

彌勒大叔嗬嗬地笑著：“你們都是銘門銀座的購房人，在大是大非麵前，可以各抒己見，但不要傷了和氣。記得《蘇三起解》裡，崇公道有那麼一句道白，‘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隻有天知道’。天指的是什麼？就是公理人心嘛！”

薔薇姑娘針鋒相對地說道：“崇公道還說過，‘什麼王法不王法，瞞上瞞下，在這裡由著我呢’！彌勒大叔，您該不是覺得‘王法’也由著您吧？”

彌勒大叔不禁正色地說：“薔薇姑娘，說話不好口無遮攔。人民政府為人民，怎麼可以不講黨的政策，不講國家憲法呢？我引用崇公道的道白，是勸誡你們不要鬨意見，不要鬨不團結。公道不公道，要靠實踐來檢驗。今天我來這裡跟大家見麵，是出於對‘退房退款’方案的重視，更是出於對廣大購房人的關心。我隻負責向大家就方案的有關方麵，做一些必要的解釋，不是來主持討論會的。我鄭重地告訴大家，各區建委都已經成立了‘退房退款’工作組。具體事宜，由他們負責解決。”說著，慢慢地站了起來，“我要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就不陪大家了。如果你們還有什麼疑問，可以請留下來的工作人員解答。解答不了的，由主持對話會的同誌再向上反映。好，不多講了，再見！”

在眾目睽睽之下，彌勒大叔揚長而去了。不過，他是從樓房後門溜走的。彌勒大叔把一個十分尷尬的小會場，撂給了始終一言不發的笑笑哥。當大家把不滿的目光，紛紛投向這位“泥瓦匠”的時候，他猶如被馬蜂蜇了似的，想逃卻又逃不掉。

薔薇姑娘首先向笑笑哥開炮了：“笑處，彌勒大叔把‘退房退款’的解釋權交給你了，那就請你說一說，一張沒有加蓋公司大印的所謂‘公告’，你認為它具有合法性嗎？一個連辦公地點都沒有的公司，你以為它還有商業運作的能力嗎？再看看你那邊齊刷刷坐的都是政府官員，沒有一個惠津地產主事的高管，你認為這是什麼問題？”

笑笑哥說：“所以惠津地產才委托市建委幫他嘛！”

薔薇姑娘說：“又來了！趙驢子在看守所連交待罪行都來不及，他還有閒工夫替購房人著想？”

棉花糖說：“對著哩！趙驢子要是有那個好心眼兒，他也不會勾結貪官，坑害購房百姓了。”

葫蘆頭說：“這話說得沒錯兒！笑處，我不是瞧不起你，對於‘退房退款’方案，諒你也做不出嘛解釋。說句不好聽的，恐怕當個傳聲筒，你都不夠資格。彌勒大叔臨走時不是說了嗎？凡你們這幾位官爺解答不了的問題，由你向上邊兒反映。那好，我的問題其實挺簡單，沽州城有那麼多爛尾樓，市建委為嘛單單對銘門銀座情有獨鐘？趙驢子叫你建委替他耽待，建委就老老實實地幫他扛著。彆的開發商也請建委替他頂雷子，建委會答應嗎？”

禿瓢老四說：“這話問得我耐聽！”

薔薇姑娘說：“為趙驢子的‘房產帝國’充當保護傘的，恐怕不會隻有一個豹爺吧？難不成銘門銀座隱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逼著我們趕緊把房退了。明說了吧，就憑這一點，我也不會退房。笑處，我們說得這些話，你敢不敢如實向彌勒大叔彙報？”

笑笑哥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子：“我以前跟你們講過，無論什麼問題，我都會如實往上邊彙報。至於上邊又怎麼向他的上邊彙報，那就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況且，以我的級彆，也夠不上麵見彌勒大叔的資格呀！”

渾不吝說：“合著彌勒大叔臨走放了你媽一個屁！”

此時，笑笑哥如坐針氈一般，麵對大家提出的尖銳問題，隻能是陪上一臉苦笑。他心裡由不得惱恨彌勒大叔，你老人家炮製出了方案，卻當了甩手大掌櫃，拍拍屁股走人了。就算找個替死鬼，那也不應該是我呀！

就這樣，毫無誠意的對話會不歡而散了。守候在院子裡的購房業主，看到從小紅樓裡走出來的八位代表，除了泡泡之外，個個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著。他們那顆無助而苦澀的心，仿佛樹上沒有脫儘的枯葉，在凜冽的寒風中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