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夫人(1/2)(1 / 1)

李燮隻知道,他輸了。

他現在想要體麵地離開這場比賽。突然湧上的衝動難以捉摸,他想要儘他可能刺痛她一下。

這才是真正的分手吧?

“你之前不是總問我,你和朱槿菲之間,我為什麼選了你嗎?”

喬若凡一愣。

“她很有天賦,她的路更遠,我以為你會是更早settle down的那一個。”

——假話。

其實沒有彆的原因,他隻是喜歡她。

本來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喜歡,不至於讓他對記憶裡的小練習生下手。直到那次派對上重逢,他突然驚覺那種無形中已然燎原,像是從骨頭縫裡生出來的渴望——他必須擁有她。

花花公子Leo自此收心的一段戀情。想要settle down的一直是他。

在一起後的每一天,他的喜歡日益增長,越陷越深的也一直是他。

他現在看著她,說出那種傷人的謊話。明知是錯,頭一次想在她身上找回公平。

喬若凡眨了眨眼,“這樣啊。”

“我其實挺驚訝的,你和朱槿菲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之前總覺得你們更相配,有時我也會自卑。”她說著,表情很平靜,“在我們冷戰的時候,你在內羅畢,朱槿菲那個時候也在吧。”

換到李燮一愣。

喬若凡從朱槿菲家裡的地毯隱隱有了推測,又經過今天後者和李燮無意之中的對話證實。她並不是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反而很想感激他們守住了。

回想過去,也曾自卑、不甘、憤怒、難以下咽的驕傲……那些是她愛過的證明。現在她回頭看去,很慶幸留下的是一段沒有汙點的感情。

“是,那邊采風時碰到的,我也參與了她的新專輯製作。”李燮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卻是因為欣喜。如果她在意,是不是說明……

可是一盆冷水很快澆上來,她說起這事時的平靜抽離,分明是已經看淡了。

“我是想說,我們扯平了。”她一昂頭,不甘示弱地笑著,“上次你對我專輯腳踏兩隻船的指控——看來你也不怎麼樣嘛!大製作人!”

遲到的回旋鏢,值得“吵架沒發揮好”小組的一篇熱帖。

“……”李燮想笑,又有點傷感。

終至釋然。

車在麗思酒店門口停下,前排輕輕敲了一下隱私窗邊框提醒。

“那我走了。謝謝你送我。”李燮並無彆話,按下開門鍵。

車外的冷風襲來,讓人想起去年的初雪天氣,在空氣中的花香又預示著春天已經來臨。

他們上次沒有好好地告彆。

“再見了,喬若凡。”

“再見,”喬若凡笑著揮手,“李燮。”

MPV重新啟動,滑出酒店寬闊的行車道,喬若凡收到一條消息。寥寥一句。

李燮:“忘了說,戒指找到了。”

這一次,他也試著放手。

喬若凡微微一笑,沒有回複,任屏幕黑了下去,她轉而看窗外,心無旁騖,飛速移動的街景在眼瞼背麵上留下明亮的影子。

*

喬若凡一個人回到家裡,阮淩正在直播,還不知道她回家了。喬若凡聽著阮淩所在的房間裡傳來的聲音,一時覺得家裡熱鬨得緊,一時又覺得太過冷清。

泡完一個神清氣爽的澡,時間是九點十五分,她準備穿上浴袍的動作一頓。

猶豫了大概零點零零零一秒,她換了身衣服,重新走出家門。

附近的豪宅中介半夜來活兒。事出緊急,放著車庫裡寶馬不開,騎上小電驢一路風馳電掣。

——抵達昔日豪宅小區錦繡名苑崗亭。

“乾啥的?”保安探頭,看著外麵一男一女倆人,目露懷疑。

男的一身西裝打扮,被小電驢的狂風吹的滿臉通紅,旁邊的女的倒很從容,像是散步來的,圍巾帽子齊全,把臉擋的嚴嚴實實,站在一旁不聲不響——以為自己是女明星啊?

“來看房子。這我工作證。”

“這麼晚?”

“沒辦法啊,客戶上班族,剛下班就過來,也這個點了。”中介信手拈來謊話,在監控看不到的地方給保安遞煙。

保安放行。

“喬小姐,D棟1402,這是門禁和鑰匙。”中介一路把喬若凡送到D棟樓下,人精一樣:“我不跟上去了,在樓下等您?”

喬若凡咳一聲:“不用了。你走就行。門禁和鑰匙我明天叫人給你送去。”

“好好,沒問題。”中介滿口答應。

D棟1402一度掛牌出售,住戶出國前把門禁和鑰匙給了中介一份。喬若凡是目前唯一對這套房源展露興趣的潛在買家。

中介還不知道住戶已經回來了,更不擔心喬若凡會對空房子做什麼——拜托,這位可是豪洲花俶的業主!能看上錦繡名苑的房子,他還要驚訝呢。

喬若凡如是順利上了14樓,靜靜站在簡誠家1402門口。

她全程像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驅使著。

是她跟簡誠說,等事情結束她會來找他。現在她來了。

很及時,不像在派對上的那次,她完全忘記了……那是一個意外。

不過直接到他家裡,是不是也太生猛了?

驚喜,還是驚嚇?

她轉念一想,他昨天不也一聲不響出現在她家裡?這很公平……

鑰匙插進鎖眼裡,輕輕旋轉。

喬若凡沒來由有點緊張,感覺自己像是即將發現藍胡子秘密的新娘。

說不定她能借機看到簡誠不為人知的另一麵呢?

她仍然不能說自己足夠了解他。

他是她的粉絲,他喜歡她……她都知道了,可仔細想來,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在那基礎上增加一些細節:他是大明星,他缺錢,他喜歡她——一個聲名狼藉的富婆……這個故事貌似更有戲劇張力一點?

這段時間往返國內與西雅圖的班機,她在飛機上看了不少簡誠的電影。

說來慚愧,這是她第一次看《驀然夫人》。

*

《驀然夫人》的故事發生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講述從小在中國長大的英國傳教士的女兒維多利亞,在父親和丈夫相繼去世後回到英國,在始終異鄉人的惆悵中度過一生的故事。簡誠飾演的少年銀川,在一次高級宴會中被賞給傳教士家庭做仆從,與維多利亞經曆風波,相依為命,無牽無掛的銀川選擇跟隨維多利亞坐上輪船,前往異國。

倫敦繁華而肮臟,工廠在白天排出滾滾黑煙,遮天蔽日,終日灰暗的雨天。每當這個時候,維多利亞總是思念中國南方的鄉下,矮小的石頭教堂矗立在明麗的天空,微風拂過兩側的稻田。

維多利亞眯著美麗的藍眼睛看著銀川,用英語道:“喂,做異類的感覺怎麼樣?”

銀川不語。

經曆至親死亡的維多利亞平等地恨所有人。尤其恨懦弱的銀川,他讓她想起她死去的中國丈夫。金發碧眼的她曾經在中國被當作異類,現在輪到銀川了。西方人看銀川的樣子像在看馬戲團的猴子,因為他殘缺的身體,馬戲團的異形秀真的來人詢價,維多利亞暴怒,金發蓬開如同被激怒的母獅。

銀川並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自從他們來到英國,她就隻說母語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將他們阻隔。他對組織異形秀的紳士維克多善意地微笑,一如既往恭敬地獻上茶水,維多利亞彆開眼去,手一掀打翻了滾燙的茶碗,茶水全濺到銀川身上,紳士錯愕,銀川也愣了。

“滾出去!”維多利亞凶惡道,銀川憑借語氣猜到她的意思,囁嚅了片刻,退出門外,也不敢走太遠,愣了片刻,在房間門口蹲下。

房間裡傳來陌生的語言的爭吵,持續了一會,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屋內傳來尖利的椅子腿摩擦地麵的聲音,銀川全身都緊繃著,他抬起了手,似乎想要違背主人的意願進去阻止,然而,另一種意想不到的聲音取代了爭吵聲。銀川認出了那世界公民心照不宣的,專屬於曖昧的聲響。他的頭慢慢低了下來,好似在忍受著什麼責罵。房間的門口有人經過,他們對這個異族人好奇的注視讓銀川加倍蜷縮成一團,希望自己立時變成地毯上的陳年汙漬。

不多久,裡麵平靜下來,銀川像是在水下憋氣了太久,終於把頭伸出水麵,黑色的瞳孔裡一片空茫,裡麵搖晃著昏暗而低矮的天花板上的煤氣燈,他像是回到中國的舊家裡,在簷下等著雨停。

維多利亞不接受有錢親戚的資助,成了工廠裡的一名普通女工,她額外養不起一個銀川。銀川被送到了教會做幫工,像是送走了她舊日的一部分靈魂,她同時和多個男人保持著肉/體關係,日漸聲名狼藉。

銀川從在國內時就跟隨傳教士主人接觸聖經,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主教發現了他的才能,現在他隻需要學習英語,或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主教的助手。銀川在教會過著日複一日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維多利亞。

直到維多利亞居住的下城區公寓裡爆發了霍亂,銀川臨危受命,代替貪生怕死的主教為遭受瘟疫的臨終人們主持儀式,在他們冰冷而肮臟的身體上塗抹聖油,聽他們懺悔,然後很快死去。一個個擔架被搬到他的麵前,然後變成死屍抬走,他蒙著聊勝於無的棉質麵罩,在燭光下熠熠閃耀的黑眼睛充滿悲憫,主教說他是猶太人——那本來隻是一個玩笑,因為猶太人行的割禮——但死到臨頭,其他人都願意如此相信,是天父的遺族,而不是一個肮臟的□□豬,送他們最後一程。

城市另一頭的主教正在花天酒地,玩笑這些人死後上不了天堂——都是因為銀川這個來自地獄的守門人,隻能將這些人統一打包送去見撒旦。其中也包括銀川自己。主教一開始就沒想過他能活著回來。

銀川害怕在那些垂死的人中見到維多利亞,幸而沒有。她那一段時間搬去了馬戲團紳士的住處,在這個興建的鋼鐵城市中居無定所地遊牧,等她回來的時候,曾經的公寓如同一片廢墟。

她的人生似乎開始絕地反擊,不僅自己在瘟疫中大難不死,她的敵人們接連喪生,不僅是那些嚼舌而勢利的鄰居太太們——而且就在她回到故地不久前,傳來她有錢無後的親戚的死訊,留給她一大筆遺產。

有人開始叫她Ms. Satan,魔鬼夫人。她笑納這個稱呼,正好她準備在馬戲團開啟一段新的事業,這個可以當作她的藝名。

銀川從死人堆裡奇跡地生還,走出暗無天日的公寓的那一刻,像是神啟終於發生。

他看見撒旦長著她的臉龐。整個城市蔓延著地獄的灰燼。

他對聖經已然倒背如流,更不可能不知道Satan的意思。但他決定叫她Ms. Sudden,驀然夫人。

驀然回首處。

從末代王朝到蒸汽時代,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被打碎到重組,從厭惡到愛慕,低穀到高潮的輪轉,無數人被困在原地的一生。

All of a Sud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