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辭聲如金墜:“拿下。”
鄧紹應聲而入的刹那,周浣宜臉色大變,看著顧見辭背影不甘喊道:“八年前周韋思遊學遼國,曾被宇文鐸招攬。六年前宇文鐸兵敗摩迦河,對你懷恨在心。”
“我雖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指使周韋思陷害謝家堡,但想來無非害怕你順理成章從先帝手裡接過江山社稷威脅到了遼國。”
“阿凝父母就溺死在了摩迦河,陛下恐怕還不知道吧!算起來,真正害死他們的凶手難道不正是陛下。她若不是幫了你又同你入了羚都,此生本可以閒雲野鶴,又怎麼會家破人亡?”
顧見辭背影看不出任何波動。
鄧紹眉心緊蹙,看看太後,到底收劍跟著快步追出殿門:“陛下就這麼放過她了嗎?周家可是通敵賣國。”
“周家是周家,她是她。執政三年內她並未與周家同流合汙,對外戚多有打壓。若非如此,入宮後朕不會留她一命。”顧見辭思緒紛繁,在青石宮道上陡然頓步。
鄧紹跟著停了下來,躑躅:“事情已經過去六年了,故人已矣,陛下又何必拿當初的事苛責自己。皇後不願意告訴陛下謝堡主跟方夫人他們的死因,想必也是不想讓陛下自責愧疚。”
“可在茲州的六年裡,朕從未放下過怨她的心。”顧見辭呼吸微沉。
直到她跪在禦書房求他不要再舊事重提,到她千方百計阻止他追究真相,他仍是耿耿於懷的,怪她當年不先向他求助,反而愚蠢的跳進彆人設好的圈套。否則也不會瞞著她繼續查下去。
若非是心中的怨恨跟不甘如此劇烈,天下何處不能容身,他對這羚都的厭惡絲毫不比她的少。
“把人放給她吧。”
“陛下是說?”
“許藺。”
*
平叔喂那許藺假死的龜息藥,許諾幫他逃出牢獄與家人團聚,這才打動他當庭翻供。誰料卻一直沒等到屍體拉去亂葬崗。
謝君凝欲待用許藺這個替死鬼,反對付程群,逼他吐出多年來貪墨的贓款。
誰料人卻不翼而飛了,不過頃刻之間,她便猜出來了,是有人橫加阻攔。
從禦書房尋至含元殿,禦前宮人一味支吾,皆不敢向她透露天子的行蹤。
謝君凝坐等他回來,聽到外頭跪拜聲,仍背身而坐,頭也不回質問:“陛下什麼意思?”
“一麵答應了與我內外策應,一麵又暗中插手將許藺扣押下來,這是以為臣妾猜不到是誰螳螂在後,故意要讓臣妾知難而退是嗎?”
她說完沒等到他的回音,方要拍案回頭。
冷不防被他從背後抱住,譴怒眯緊的眸子頃刻間清澈放大,有些不自然的縮了下肩膀。
緩了片刻,推他:“臣妾這麼做還不是為了幫陛下充盈國庫?朝堂上那些臣子們看似溫馴,實則兩麵三刀,背地裡多半瞧不起我。”
“我若不能拿出點真材實料來殺一儆百,等到程群緩過這口氣來死灰複燃。他定然要加倍報複,天天攛掇陛下廢了臣妾選秀六宮。”
“這麼迫不及待看臣妾陰溝裡翻船,陛下一點都不念夫妻之情是嗎?”
投眼去看,卻發現他眼底一片深紅。
謝君凝長篇大論頓了頓,顧見辭凝視她許久,複想起她的哀求,到底沒再將舊事重提。
隻是緊緊攥住她的手,“你放心,許藺此時已到了程群府上。”
他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謝君凝將信將疑,戳了戳他掌心:“陛下如此反複無常,將臣妾玩弄於股掌之中,這次若再騙我,我可真要同你生氣了。”
顧見辭:“許藺的妻兒老小朕也一並交給你,你若做成了,朕往後不再攔你。”
*
次日早,程群上疏稱病閉門修養。昨夜沒等來朋黨故交,反而見到了本該地下做鬼的許藺。
程群大驚失色,直到摸到他手尖是溫熱的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臉色卻更加難看,不需人說,他自己已經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有人救了你,要拿你來威脅本官。”
許藺憔悴不堪,木木將他攙扶起:“大人說會周全我的家人,可如今我的家人儘數落在皇後的手中。下官來見大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程群甩開他的手,攥拳:“廢話不必說。你直說皇後叫你過來帶什麼話,”
許藺:“皇後要大人用手上的錢換平安辭官歸鄉。”
程群當下怒火中燒,麵上卻不顯山不露水。
“要革了我的官還要我交出半條命來,她未免咄咄逼人太甚。你回去告訴皇後,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要親自同她談一談。”
日過正午,難得的天清氣朗。
順泠茶坊天字號雅間內,謝君凝瞧著程群,不緊不慢說:“程大人病養的可還好?”
程群看著她心有悻悻,卻雙腿屈膝,誠然追悔道:“娘娘從前對臣有諸多誤會,臣對娘娘亦是多受小人挑撥。假使從新來過,臣未必不能比翟棠更得娘娘器重。”
謝君凝眼眸微掀,“是嗎?可程大人多般針對,帶著你的爪牙屢屢上疏彈劾。可是傷透了本宮的心呢。”
程群捶胸懊惱:“請娘娘受臣一盞賠罪茶。”
謝君凝隻看著茶卻不接。
程群將頭埋得更低,“娘娘的意思許藺已經帶到。但請娘娘高抬貴手,留臣繼續在朝效勞,臣願將所有金銀奉上。”
謝君凝將茶從他手中接過,卻轉手擱在了小幾上,“能留你一命已是仁慈,程大人不要不識好歹。被你害死的無辜百姓,可沒有拿錢買命的機會。”
“看來你還沒有考慮清楚,本宮的耐心不多,你好自為之。”
程群撲過去拽住她裙擺,“娘娘豈不知為君之道在於平衡左右,你手下隻有翟棠一人,未免使他猖獗忘本。娘娘留下臣為你效勞,臣與翟棠有不共之仇,互為製衡,娘娘才可高枕無憂。”
謝君凝踢開他,不做停留。
程群咬牙站起來,“臣懂了,娘娘這是打心眼裡看不起臣,不屑與臣為伍。”
謝君凝也不否認。
程群頭皮發麻,忍氣吞聲:“既如此,臣也無話可說。但有一問,許藺交給娘娘的那些證據,娘娘可否呈明了陛下?若臣考慮清楚了,答應了娘娘,娘娘又將反悔,臣豈非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謝君凝道:“你放心,那些證據隻有我知道。明日正午三刻,我會帶著證據在這裡等你,希望到時候程大人能帶上你的金庫地圖跟鑰匙還有辭呈表。”
*
當日晚。
程府風聲鶴唳,影影憧憧。
次日午時三刻,謝君凝在順泠茶坊雅間靜候,忽而間發現危險逼臨,燒焦味從隔壁蔓延,推門已是一片火海。
她當機立斷推開了窗,下望高度近十丈高,好在下頭便是內河。羚都不似朔北嚴寒,水麵隻覆著薄薄一層的冰淩。
卻在她跳河的一瞬間,有人麵罩黑紗,自岸邊朝她放出了一支冷箭。
半空中破風的箭矢宛若毒龍亮目。
謝君凝敏銳的五識助她飛快鎖定了暗箭,她慣性使然抬手去握,可隻有感知力,失去了一雙正常的手腳,哪裡可能自救成功。
就在她心哀,又顧不得許多本能自救之時。
那支鐵箭竟在一抓握下,刹那間碎成了齏粉?
謝君凝感受到了磅礴澎湃的內力,自丹田衝破了受阻的經脈,決堤般湧向四肢百骸。
不到一息之間的變化,她本可以憑著這股內力輕鬆一葦渡河滴水不沾的上岸,可卻在半空中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石頭似的怦然投進了水中。
入水的瞬間,筋脈中的灼燒感漸而寂滅。
她卻在不斷的下沉當中,仿佛開了另一雙眼睛,清晰感受到了千裡之外的厚厚冰層下的溪流聲、魚遊聲、水紋聲。
被打濕的繁瑣衣裙此刻如同鐵衣一般拽著她往下墜,可是她的身體卻輕盈的仿佛沒有重量的羽毛,漸而的如被無形大手托舉,一點點浮出水麵。
兵馬司的巡防士兵聽聞走水前來救火,蔣篤發覺茶坊中大火燃的可疑,乃是有人故意點燃乾草,當即要封鎖方圓一裡之內。
謝君凝此刻方才從河水中飄上岸,渾身濕漉漉扶著合抱粗的水岸嗆咳吐水。
如此形跡可疑,士兵當即包圍上報。
蔣篤快步來到現場,猛然間怔愣,橫眼叫左右背身退散,問附近民舍要來乾淨外衣。
躑躅見禮:“娘娘為何在此?”
謝君凝彼時仍在閉眼平複轉化體內突如其來的澎湃內力,是整整六年,突如其來的瓶頸突破。
臉色一時難看,她發覺自己必須馬上閉關。
找回腳踏實地感,三兩下扯緊棉麻外衣,她終於抽出了功夫掀看蔣篤,“馬上帶人去程群府上——”
雖說程群稱病被罰俸,但好歹也是朝廷大員,無緣無故帶兵必回讓都察院彈劾。
蔣篤卻隻遲疑片刻,抱拳正要去辦。
就在此刻,忽然間頭頂濃煙滾滾仿佛陰雲蔽日,蔣篤登時察覺又是一處大火燒。
士兵匆匆跑過來,“大人,是旭王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