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見辭一無所察頷首記下,順手端起湯藥往她口中送。
格外的苦,膽汁都要淬出來了。
她死死拽住他袖子,丹唇一咬:“我還要南海的龍涎香。”
他:“好。”
“每頓都要鮑魚天九翅。”
“好。”
“要金萬閣老板親手雕琢的鴿紅珍珠項圈。”
“好。”
“水也隻喝醴泉水。”
喂完最後一勺,顧見辭不疾不徐耐心道:“這些我都記下了,還有彆的嗎?”
謝君凝捂著胃,蜷在他靠枕上氣又無力,嘴唇囁嚅:“你等我想想……”
顧見辭翻出抽屜裡的小瓶花蜜喂過去,大手一下下幫她順氣:“不急,你何時想到了,何時告知於我。我會一字不落的告訴冀王,有些個湊不及時的,便叫他折了金銀一並記賬。”
謝君凝看他言之鑿鑿,竟一點不臉紅。
心中悲涼又咬牙切齒。
“還要你走遠一點,走走!你走!”
顧見辭按住她挪動的傷手,眼眸微閃,不知她如何突然反常。或者是察覺到了什麼,卻不敢直言戳破。
他緩緩將被角壓好:“下頓藥我會再來,不想見我記得好好吃藥。”
說罷轉身離去。
徒留謝君凝半晌猛地蒙上被子,心如枯槁。
*
“什麼什麼?隻喝醴泉水?”
“她還要吃天九翅?!”
“她怎麼不上天去!”
蘇樾一早上剛醒就遭了晴天霹靂,抖開采辦清單,氣笑了手指頭發顫。
他肅然看向顧見辭:“王爺知道將士們三天才能吃一頓摻著大骨頭的醬菜,一口肥肉都能搶紅了眼嗎?”
顧見辭麵對指責已有分寸,淡淡投去一眼:“那便把本王的餐額全挪給她。”
蘇樾撇撇嘴,壓著心浮氣躁,一整臉色拱手:“既然王爺都這麼說了,卑職也無話可說。隻是這謝盟主山珍海味也要了,綾羅綢緞也給了。總也不好乾吃白餉不辦事吧?”
顧見辭這話已經聽他念叨的耳中起繭,對手下士兵吩咐:“叫鄧紹跟孫啟明都過來,本王有事要議。”
士兵粗聲“噯”了往外走,又與一名行色匆匆的近衛黑甲擦身而過。
黑甲見禮急稟:“不好了王爺,那位謝姑娘突然要找馬,不知道要往哪去。”
“人到齊了,叫他們等本王回來。”顧見辭對蘇樾丟下話,起身就帶著人往馬廄走。
清晨,曦光破曉,草葉上還沾著未風乾的露水,洇洇折著碎光。
馬廄內,幾個黑甲滿頭冷汗,一時間張口結舌。
謝君凝目光逡巡。
“這是雜交馬還是純種馬?”
“白龍馬有嗎?”
“五花馬有嗎?”
“什麼都沒有汗血寶馬也勉強湊合湊合。”
正當一群人一籌莫展,清磁聲音如仙樂降。
“軍中隻有老兵自己養大的戰馬,更為經濟適用。”顧見辭來之前解了錦衣寬袍,內裡竹月素袍低調清雅,走過來從容不迫問:“怎麼突然想起來找汗血寶馬?”
謝君凝觀他臉上一貫的閒適文雅,煎熬五內,理理袖子冷說:“我準備打道回府。”
隻待他撐不住交代清楚。
不想卻是猝不及防。
顧見辭眉目湛然:“也好。”
謝君凝猛地回頭,說不清的牙酸跟失望,“你不勸勸我留下?”
顧見辭搖頭,在她像是濕潤要湧出眼眶的神色中,心底如被思線匝匝纏繞。他伸出手向她,“阿凝。”
謝君凝微微往後一步避開了,抵在馬廄的柱子上,麵目如隱在白霧中,目光死死落在半空的飄絮上。
這般楚河漢界,仿佛兩處隔岸對峙的大軍。誰先輸了氣勢就將潰如決堤。
顧見辭不願見到如此場麵,他主動牽住她的手:“今天就走多少匆忙,即便是要回家也等明天再走吧。”
謝君凝仍是說不清的酸澀的,可被他牽住手是就像是被上了發條,她一言不發,負氣往中軍大帳走,冷若冰霜往床上一坐。
才發現床已經換成了象牙的,被褥也都是精細鵝絨的。
心中又是一陣五味雜陳,她隻是想逼他就範,更知道軍中物資緊張,隻是沒想他寧可如此也不願坦誠。
歎了一口氣,她對著緊隨其後的顧見辭抬了抬左手,冷硬:“我不小心把左手崴到了,現在雙手都不好使了,留也無用。你幫我告訴冀王,讓他找彆的高手吧。”
顧見辭對上她彆有深意的目光,垂眼稍許,點了點頭:“你不必擔心,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明天我叫師父給你準備好馬匹跟乾糧。”
謝君凝看著他大手落在發頂,竹月色衣袖在眼前逶迤而過,忽然間像是心頭什麼東西流過,陡然抓住了那抹青白,宛如攥一捧早晚會逝去的水。
訥訥:“你還有彆的話對我說嗎?”
顧見辭一頓眼,視線與她淺淺相交,試探:“我過年還能去謝家堡拿紅封看打鐵花嗎?”
謝君凝鼻頭發酸點頭,不死心:“還有沒有彆的要說?”
他微微一笑:“是有些話,但我想留到下次見麵再說阿凝。”
近衛打外頭探頭打斷:“……顧大夫,外頭有傷病兄弟急等著。”
“知道了,這就過去。”
聽出言外之意,顧見辭走出中軍大帳,長身消失在草場之內,偏帳前眾人齊聚,魚貫入內圍著沙盤。
三言兩語:“王爺何事要議?”
顧見辭薄唇輕抿,不溫不火宣布:“之前渡江的計劃勝算太低,本王決定暫且擱置。”
眾人臉色各異:“王爺!”
顧見辭一抬手製止後話,長指順著落在了沙盤連綿起伏的達臘山脈上,乾坤儘定於胸:“繞過此山,再前進幾十裡地就能抵達遼軍腹地。本王會親率一隊人斷其糧草,屆時的敵軍糧草補給不及,即便拖到雪天,優勢仍在我。”
“可達臘山山脈綿延重疊,密林詭譎,渺無人煙,萬一根本沒有出路,王爺豈不是要困死在其中。”
“此計太險,決不可貿貿然。”
隨著七嘴八舌,話都掏空。
眾人各自將目光投向上首,陷入沉默。
顧見辭隻是淡淡壓手,沒有再議餘地的意思,“那些遼國江湖人既然能過得了,本王自然也能過得。這世上何來萬全之策,卻自有勝天之人。”
*
夜幕四合,葛賓飛照例來中軍大帳換藥。
得知今日混亂,念叨著:“聽說謝盟主一不小心把左手給磕碰到了,可否給我看看情況?”
謝君凝密睫垂著,不為所動道:“一點小傷不必麻煩葛老,現下已經不怎麼疼了。”
葛賓飛也不強求隻捋須“唔”了一聲,彆有深意說:“那便好。還聽我的那位徒弟說,謝盟主打算明日啟程回謝家堡。他特意囑托老夫給你準備好藥膏路上帶著,不知是出了什麼岔子?”
謝君凝知道他真正想問的話,目光虛浮在半空,一哂:“我本也不是為了從軍而來,如今離家太久心裡惦念罷了。”
葛賓飛還欲再說什麼。
謝君凝突的回眸,不甘心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葛老閱曆豐富,你以為兩個人相愛相扶的前提是什麼?”
葛賓飛眸光微動,一時卻並未回答。
謝君凝慢攏袖,攥衣:“我以為是信任與坦誠。倘若一個人的身份是假言語是假用心是假,所謂的喜歡也不過就是空中樓閣。這樣的一個人,恕我不能與他朝夕相對、並肩為戰。”
這便是挑明了講說了。
葛賓飛倒不意外事跡敗露,作為或多或少提冀王打掩護的幫凶,他更認為自己無權指摘她的決定。
隻是語重心長沉吟稍許:“老夫並沒什麼能指教謝盟主的,但有的刺一直掖在心底,經年累月必會成為心魔。謝盟主即便是要走也該問清楚了再走,才算是不留遺憾。”
謝君凝在明晃的燭光下閉眼,心中某處塌陷,不是不明白,是不敢太明白。
怕真相太傷人。
她終歸斷線喃喃:“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葛老能與我說說嗎?”
跌入泥沼的天之驕子難掩挫敗與彷徨。
葛賓飛衡量了一晌,隻言說:“冀王自有冀王的魄力,這世上沒有人能隻享受權力的好處而不付出昂貴代價。”
“有些時候要當領袖,便不得不犧牲一些個人情感。雖說慈不掌兵義不掌財,但你也要相信,這樣百煉成鋼的人,若非心底也有異於常人的柔軟,是不能收服那麼些人俯首帖耳為其賣命的。”
*
又是一夜心神不寧。
次日,黑甲來請:“謝姑娘,馬匹跟乾糧都準備好了。你何時上路?”
謝君凝眼下青黑,目光格外灼灼:“我要見冀王。”
黑甲支吾:“彆了吧,謝姑娘。你不都要走了。”
謝君凝搖頭。
黑甲:“王爺很忙的……”
謝君凝鳳眼一轉看他。
黑甲紅了臉:“……”但軍令如山。
正躑躅為難,一打眼忙隔老遠響亮喊救星:“啊軍師好——”
不由分說將人請過來。
左鞠躬:“這位是謝盟主。”
右鞠躬:“這位是咱們朔北軍軍師。”
推燙手山芋:“謝姑娘有話儘管對軍師講,好似聽到有兄弟在招呼換班……哎呦忙!卑職就先行告退了。”
蘇樾被拽過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心底雖有怨言,麵上仍對著謝君凝謙謙有禮微笑,掏出來一封銀子:“聽說謝盟主準備打道回府,瞧這來一趟還掛了彩,可是盤纏沒帶夠?真是招待不周。”
謝君凝不接:“我要見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