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顧見辭一眼,回眸對鬥笠劍士道:“我跟你們走,但要把我身邊這個路上偶識的同伴放了。”
對方搖頭:“不可能。”
謝君凝架劍,“好,那就試試你們能不能活捉我。”
對方靜默一晌,“他若隻是你路上偶識,又怎麼值當你如此維護?”
謝君凝不以為然:“自是因為我善良。”
她冷笑:“非要試試以命搏命的話,大家就都彆走了。”
玄衣劍士終於挪動了腳步一寸,瞥了眼顧見辭:“我今天暫不殺你,走。”
顧見辭目光若一把剔骨的刀,薄如蟬翼帶著幾分淺笑刮過對方,哪裡有說不出的寒涼。在其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不慌不忙說:“走之前我想先把行李分了。”
他眼底薄冰消解溫和移向謝君凝,謝君凝走近前困惑同他打開行囊,瞳孔傾然放大。
一管橢圓引線燃起火星,是霹靂手彈。
“走——”顧見辭馬上攥住她的手腕。
謝君凝倉促翻身上馬,麵對麵被他扯進了懷中。馬蹄揚塵的同時,黑雷自他大手飛揚,向後拋出流利弧線,爆炸聲如若地動。
灰塵同硝煙共飛,炸開了丈深塌陷。
馬蹄如踩飛雲,長風勾起兩人墨發卷飛,大袍獵獵下是緊實的小臂,抓扯馬韁的手有力凸現淡青筋脈,骨節頂白。
謝君凝顛簸中亂發拂麵,一手抱住他的腰穩住自己,星眸驚魂甫定,卻見一支臂長弩箭奔雷衝破灰煙,直要取顧見辭後心。
她情急之下,抬手就替他一抓。
一聲悶咬隱沒在馬蹄聲。
顧見辭敏銳低眼,一臂夾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急喊:“阿凝——”
謝君凝從打顫的齒縫裡擠出一聲模糊回應,劇痛中汗水迅速打濕了他的衣襟,恍惚催促“快走”。
“彆怕阿凝,馬上就到軍營了。”
顧見辭心狠狠一絞,溫聲安撫在她耳邊。陰鷙掠過黑煙滾滾處,回頭將她按在懷中,拔下一支發釵,直刺向奔騰的駿馬後臀。
馬長嘶,日落月升——
血霧彌,關山鷹鳴——
*
摩迦河畔,千帳燈火星羅棋布。
“王爺!”
哨兵揮旗接應,被轟然倒地的駿馬濺一臉血。
顧見辭打橫抱起昏迷不醒的謝君凝,大步直奔中軍大帳。頭也不回落下一句:“速去叫葛老過來。”
月明星稀,葛賓飛提著藥箱匆匆趕來。
便見曆經百戰指揮三軍也鎮定若素的冀王黑狐大裘裹抱著清削倩影,手足無措不斷撫摸輕喚,好似懷中抱著的是剛接生的弱質嬰孩。
他見縫插針拿起傷臂,觀弩箭由精鐵製成,箭頭暗藏機巧,一入肉便四散如菊,絲絲緊鉤。
倒吸一口涼氣,葛賓飛道:“若要拔出來必須用刀子先將附近血肉剔除掉,稍有不慎碰到血管或者神經極有可能傷上加傷,一隻手直接廢掉。”
顧見辭穩住輕晃的身子,抿唇如線點點頭。
一瞬間某個關竅泄開,意識到她不過也是□□凡軀,會受傷會流血會死,倘真隻身入敵營,有個萬一,他不敢想象。
“請王爺務必將人按住了,萬一這位姑娘疼醒,千萬不可讓她亂動。”
一壺酒澆在燒紅的剔骨刀上,葛賓飛手起刀落。
“葛老——”
顧見辭驀然失聲,豆大汗珠覆在蒼白失色的臉上,他閉眼不忍看那一刀刀生剜,隻是死死按住她的手腕紋絲不動。
銅盆血水,照出發紅眸子。緩了許久,他嘴唇皸裂問:“箭頭上可有抹毒?”
葛賓飛細看搖頭:“王爺放心沒有毒。”
看著她被包纏成繭的手,顧見辭抬手撫平她擰著的眉心,從跪著的床前起身險些軟倒。
葛賓飛從緊繃專注中抽離,這才發現躺著的是謝君凝,訝然片刻接著安撫:“王爺彆擔心,謝盟主內力渾厚,會比常人恢複的更快上一些。”
顧見辭隻虛擺手:“夜深露重有勞葛老,你下去歇息吧。”
一夜衣不解帶,他坐在大帳中如隱沒大海的石塑,唯有眼眸漆黑映粼光。
次日葛賓飛前來換藥隻見冀王殿下仍一動不動守在床前,並不知他已做了怎樣的決斷。
若有所思勸:“王爺倒也不必如此緊張,謝盟主隻是傷在手上,不會有性命之憂。”
顧見辭張口聲音喑啞不成調:“不是說恢複的比常人快些,為什麼一夜都沒見醒?”
葛賓飛解開細紗布重新上藥包紮,又探了脈搏,一掰眼睛:“謝盟主該是對硫磺過敏,王爺是不是用了我給你的霹靂手彈,那其中便有硫磺跟硝石的成分。”
一邊說著一邊提筆寫方子:“王爺去歇息一下吧,這藥且得熬著呢。謝盟主醒來老夫再叫醒你便是。”
顧見辭一恍惚,略點頭,“有勞葛老。”
他洗了把手臉上的血水,倒榻便無意識。
*
夢裡隱隱刺痛,謝君凝醒來便被灌下苦的不能再苦的藥汁,一動手指更疼的直吸氣。
葛賓飛按住她,叮嚀:“不能亂碰。”
“這位老先生便是萬蝶穀藥王前輩吧。”謝君凝一打眼,嗓子發啞:“我與你穀中弟子顧見辭是朋友,他可也到了軍營?”
葛賓飛一愣。
謝君凝隨之揪心,擰眉:“他難道沒逃出來?那我是如何到的軍營來。”
葛賓飛打量她眼中毫不掩飾的關切,抬手安撫:“放心,他沒有事。就是守了你一夜去榻上歇息了。”
謝君凝這才躺下來舒一口氣,很快逼自己從傷痛中走出來,打聽:“聽說冀王在找絕世高手,求賢若渴。我若來應征,他能給我發多少錢?”
葛賓飛失笑:“謝家堡統管江湖數年來,庫房想必金銀堆積如山,謝盟主還在乎這些個俗物嗎?”
“錢多人也多,都是那些個兄弟姐妹們天南海北、風裡來雨裡去賺來的血汗錢,大半理應要散下去的,能省則省。”謝君凝淺談了幾句,又不以為忤反問:“他可是堂堂親王皇帝愛子,難道還要我白賣苦力?”
葛賓飛語重心長,不直麵回應:“是說不過去,依老夫看不如謝盟主等下親自問問王爺。”
謝君凝方要繼續追問冀王何時得空,卻聽掛著甲胄的屏風後幾聲窸窣。
影子一投地,顧見辭龍行虎步走了出來,接過來葛賓飛手裡藥碗攪了攪。他穿了個直裰未係腰帶,襯幾分落拓不羈,靜靜道:“師父還有彆的傷病要照顧,這邊還是弟子來吧。”
葛賓飛哪裡還不明白?無聲一哂:“也好。”
眼見著大帳安靜下來,聽得外頭風聲沙沙,謝君凝眼巴巴就著顧見辭的手喝了兩口藥,搖頭:“不喝了。”
她緩緩環顧左右:“不是說軍營寒苦,怎麼還有這麼寬敞奢靡的大帳分給你住?”
顧見辭用絲絹擦她口角藥漬,言辭周全:“得知謝盟主大駕光臨,冀王殿下特地挪出了自己帳子給你養傷。”
謝君凝嫌苦,使心眼一把推開他又喂來的藥,轉移話題思度:“看來冀王確實求賢若渴,不如你幫我請他過來怎麼樣?我先當麵謝謝他,還想再跟他商量商量渡河的戰術。”
顧見辭硬把最後兩勺喂她,看她眼中濃濃的譴怨,輕輕替她揉不舒服的胃:“你當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體,餘下的且不急。”
謝君凝有些歎息,垂眼看著他骨肉亭勻覆在肋下的手微微不自然,咕噥:“那不商討戰術,你把他請過來我謝謝他總也使得。否則就這麼占著人家大帳多沒禮貌。”
顧見辭伸手將她按回了枕頭上,有條不紊收拾藥碗:“就放心歇著吧,有我這便替你去向冀王道謝。”
謝君凝眼神一閃,拽住他個袖角:“那你如何向冀王介紹咱們之間的關係?”
他輾然笑,對上那雙心思如琉璃的眸子攥住她指尖:“天下第一謝大盟主,我的意中人。如何?”
*
顧見辭走出中軍大帳,臉上笑容頓時被深沉取代,眉目疏寒,叮囑了周圍巡防的黑甲親兵兩句,才舉步走過去。
大帳百米外,葛賓飛早早等候,拍拍袍子從醫藥箱上站起來,微低頭道:“王爺。”
“謝堡主不願助力,本王隻得折道去了浮雲峰。後將錯就錯借了萬蝶穀弟子的身份,隻想著先把人帶回軍中。”顧見辭如是解釋。
葛賓飛挎起來藥箱,老神在在點頭:“為大局著想,殿下這麼做無可厚非。”
掀掀眼皮:“但若是殿下心中藏著些彆的什麼念頭,請恕老夫少不得要提醒一句,真心是最經不得辜負的東西。一旦有了瞞謊,就像那地基不穩築起來的高樓,遲早坍塌傷人。”
顧見辭自有計較:“多謝葛老,本王心中有數了。”
“王爺當真有數,就不會在方才急於出聲打斷。”葛賓飛不免暗自唏噓。
複抬了抬手,保證:“此事老夫不會多嘴戳破,王爺儘可不必擔憂。但我觀謝盟主對王爺頗有惦掛,王爺對其亦是難掩上心,說開了反而是正道。”
目送葛賓飛身影消失在傷兵營帳,顧見辭另有考量,伸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角。
卻不待他靜心緩解,近衛兵打不遠處尋來,稟道:“軍師與鄧將軍回營了,正在往中軍大帳來。”
顧見辭一掃疲色,端步往斜後方。
“叫他們到偏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