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堡內,方孟嵐沉著臉瞧謝忌,“女兒受傷你作何要瞞著我?哪天她出嫁是不是我這個當娘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謝忌給她扇著扇子敗火,二話不說先認錯。“君兒習武一路太過順遂,並不見得是好事。今次碰到了瓶頸期,比武受了些內傷雖驚險,但若能有所突破也算是一番造化。”
方孟嵐並不太擔心女兒,以她的實力早已超越許多江湖前輩一大截,所謂瓶頸其實也大多隻是在跟自己比鬥。
但她臉色並未緩和多少,隻道:“如今焉遼對陣正值白熱化,無論哪方朝廷登門磨破嘴皮,咱們都絕不能再摻和天下之爭。”
謝忌劍眉星目,斂氣靜若虛淵:“夫人放心,哪怕是師兄親自登門。咱們謝家堡也必然兩不相幫,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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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塘鎮毗鄰浮雲峰,因著武林大會此地彙聚了各方群豪。鎮上客棧遍地開花,夜市如晝,人潮熙攘。
顧見辭令手下化整為零,自己則蹲守在鎮上最大的福來客棧,閒坐一樓聽著周圍江湖人磕牙消磨。
一壺茶空了,他招手喚小二。
誰料一摸錢囊,早不知道被哪個手腳不乾淨的偷走了,一時竟與人麵麵相覷。
小二打著哈欠又重複了一遍,“六文。”
一旁隱在人海的手下們看不過去,按捺不住想要衝上來解圍。卻被顧見辭一眼定住,不可露出馬腳。
他出來身上沒什麼配飾,倒是有一枚葛老塞他的萬蝶穀銀扳指,正要摘下抵押。
六枚銅錢紛紛落下。
顧見辭一打眼,便見紺青色外衫下翻出雪色白裳裙,係著長劍的腰帶垂著一截紅纓穗,再向上瞧去,便是直撞心魄的顏色,麵若透玉紛紛雪,唇抿膏燭瑟瑟紅。
小二數著手心銅板,貼心道:“姑娘明日一早要退房啟程,茶還是少喝為好,當心夜裡睡不著覺。”
謝君凝在來福客棧住了不短的時間,與小二算是半個熟人,輕緩點頭。
就勢往茶桌對麵一坐,鳳眸瞧向麵前青年,問道:“閣下出來行走江湖可有什麼才藝?”
顧見辭仍未回過神來,視線落在她的臉上。
莫名的他一眼就斷定,她必是謝君凝。細想或許是養物肖主,她與竹園那隻白孔雀儼然重合,如出一轍的不染纖塵。
當時遺憾蘇樾驚跑了白雀,未能撫摸一把它柔軟羽毛,此刻瞥見她烏發濃密,那一份牽念不自控的移情到了眼前人身上。
見他竟許久沒能答出她的問題,反而眼中露出了疑惑。
謝君凝此刻倒有些,吃不太準他究竟是不是萬蝶穀的弟子了。她隻知道萬蝶穀信物是一枚銀指環,與他手上扳指相像,卻並未親見過那信物的全貌。
“此刻來齊塘鎮的隻有兩類人。一類是自命不凡參加比武的俠客,一類是支攤求發財的手藝人。我觀你錢囊都能被偷,必不是前者。”
她朝他勾唇解釋:“我這人小氣。請了你喝茶,你不賣個手藝給我,豈不害我虧錢睡不著覺。”
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顧見辭輾然抬眼,一碰指上銀扳指。
伸手朝她遞過去。“在下略通岐黃之術,願為姑娘效勞。”
探得他是果是萬蝶穀弟子,謝君凝卻隻是淡淡笑,碰了碰眼前杯盞:“江湖人一向對萬蝶穀推崇備至。都說你們能活死人肉白骨,不查脈象隻麵診就能說出一二三,難道隻是虛言嗎?”
顧見辭說是略通岐黃之術。實則隻是早年在帝京為躲宮闈之禍,知道點皮毛。彆說麵診了,真搭上脈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斷。
但他勝在從不露怯。
當下淡然掂起茶壺,作勢往她杯中倒水。
實則聲東擊西,一湊前便一把拉住她的手,一手往她脈搏上搭。
指下仿佛壓上了一匹滑柔的綢緞,顧見辭心猿意馬一瞬間,立定心全神貫注探脈。
以謝君凝的敏銳反應,他搶她手那瞬間就宛若慢動作,隻是她向來不愛與人為難,便順水推舟遂了他。
“如何呢大夫?有什麼保健品要推銷給我嗎?太便宜的不要。”她一臉嚴肅,鳳眼裡卻透著一絲促狹捉弄。
顧見辭掀眼,不蔓不枝搖頭:“姑娘脈象奇怪,恕在下學藝不精,竟瞧不出深淺。隻是保健丸藥不可亂食,損有餘而補不足。”
浮雲峰比武最後一晚,謝君凝被一群來路不明的殺手圍攻,彼時她正值突破心法的關隘。陡然被打擾前功儘棄,雖強撐著擊退了殺手,卻也心脈受損。
念及此地不宜久留,她下樓退房,這才意外瞧見他手上銀指環,順手解圍。
雖說他學藝不精。
但她幫人前本也沒圖報答,並不可惜。
“齊塘雖熱鬨卻也魚龍混雜。你手無縛雞之力,還是早早回萬蝶穀去吧,免得砸了招牌還賠的路費都不剩。”她好心掏出一錠銀子拋給他,折身往樓上去。
顧見辭接住這錠銀子,眸光卻一直注視她背影消失,良久未曾回過神來。
隨著夜色漸深,喝茶喝酒的堂客不多時散了個乾淨,吵鬨劃拳聲沉去,上房內沐浴更衣完的謝君凝,習慣性推窗觀察周圍有無異常。
以防那些殺手卷土重來。
一低頭卻見寂寂夜風中,福來客棧燈籠下,有人獨立中宵,衣擺依稀眼熟。
謝君凝抱臂打量顧見辭,輕叩了叩窗欞。
見這人月下回眸,仍然是一身閒適,她納悶:“你是茶喝多了睡不著覺,所以跑來這裡賞月的?”
顧見辭仰頭瞧見她散發鬆堆,薄衣被風牽扯溢出一線雪白,忙不動聲色移開視線,勘察左右無人:“茶沒喝完,客棧大堂打烊了。”
謝君凝困惑:“不是給你留了錢住店了嗎?”
顧見辭略有無奈:“武林盟盛會,客棧人滿為患已經沒有空房了。”
複抬了抬袖中手,“夜寒風重,姑娘早些休息吧,窗戶不宜久開。”
話才落,謝君凝就從窗戶飄了下來,一手落在他肩膀上,毫不費力的一拎,捎帶手就把人拽到了房裡。
窗戶吱呀一聲合上。
下頭藏著的二十個隨從揣手跺腳,羨慕的看向自己主子消失的窗戶口。心道,王爺命真好。
謝君凝要的是上房,床上被褥是雙份的,她抱起來塞了條給他:“你自己瞧著安置下。”
顧見辭踟躕:“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謝君凝打量他確實生的十分姿色出挑,風清玉骨還寬肩窄腰,安撫:“你放心,我雖然功夫不錯,但從不欺男霸女,更不趁人之危。”
顧見辭攥了把繡雲錦被,視線不自覺又被她吸引,打量她膚若凝脂寬散雪衣透燈罩不住腰身,耳後紅熱,默然垂眼。
謝君凝的影子卻離他越來越近。
顧見辭隻覺自己像被上了咒的妖魔,不被清心經幾番洗滌,直要管不住心底的邪念。
她停在麵前的時候,他已繃不住想抬手將她推遠,怕自己一念之差壞了事。
“你瞧。”
削金斷玉的兩個字透著堅定,仿佛驅散迷障的一簇雪風。
顧見辭將視線從她影子上移開,抬眼隻見謝君凝手持紫金龍王令遞給他。
眸中澄明的仿佛無垢之水,她道:“萍水相逢有戒心是應該的。雖然武林盟主也不能代表人品,但它至少能說明我也是有些臉麵的人。”
“你拿著做個保障,明日一早還我就行。”
說罷,她將東西放在他懷中被子上,轉身抬手落下垂帳,自去安寢了。
徒留顧見辭瞧著這江湖人人夢寐以求的龍王令,再瞧瞧那廂垂帳,啞然半晌,隻能先替她仔細保管。
坐在外頭唯一一張空榻上,靜默片刻,他不防嗅到懷中錦被仍沾著她身上清苦回甘的蘭竹香,又默默將其疊規整,放在一旁小幾上。
終於掩麵躺下去,慶幸好在是七月天,夜裡不算太涼。
*
翌日一早,送早餐的小二滿麵春風敲門,撞見接早餐的人是顧見辭,一瞬間黑了臉,托盤都不願意鬆了。
顧見辭心如明鏡,慢條斯理捏住他手腕,穩穩搶過早餐道謝的同時,不著痕跡將人甩出數步遠。
小二驚魂未定,險些摔下樓梯。沒曾想這個吃軟飯的還有這把子力氣,妒恨的捂著發酸的牙根噔噔噔走了。
謝君凝在帳內穿好衣物,正坐在鏡前梳理頭發,青絲長到蔓膝,她有些懶怠,揀了根極為粗拙的琥珀簪子挑挽起頭發一半。
顧見辭投去眼神,無端又想起了那隻羽毛濃密的孔雀。將早餐給她放在桌旁,視線掠過被她扯落在梳齒上的兩根青絲,有些惋惜。
若不是她就坐在麵前,他想必會鬼使神差擷去這兩根發絲包藏進錦囊。
突然麵前攤開了一隻雪白手心。
謝君凝抬眼看他,揚了揚眉。
顧見辭反應了片刻,將盟主令牌還給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想冷靜一下。
沒成想卻被她打著哈欠,極為順手的端起來啜了口。
謝君凝道:“我今日便要啟程回謝家堡了,你若還想留在齊塘,記得早早出去找好客棧。”
顧見辭又端起一旁裝牛肉煎包的盤子試探,果見她自然的伸手拈了一隻,顯然是被人伺候慣了。他心中噙笑,抬起眼卻已掩藏了所有情緒,接言:“看起來齊塘這地方風水不旺我,我也正打算買匹馬離開。”
謝君凝頷首,順便問:“你往哪裡去?”
顧見辭想也不想:“去輝城投親。”
輝城正在謝家堡十幾裡外,他不動聲色作勢喝茶。
謝君凝卻思索了片刻,對他道:“送佛送到西,我先帶你去馬市買馬,之後你我再分道揚鑣。”
顧見辭頓了一下,不知道她為何突然對自己喪失了熱情,隻好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