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翻起魚肚白,謝君凝失蹤了,自他醒來人就已經不在。
顧見辭恐慌擔憂,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刺激到了她,才讓她這麼不告而彆。
他後悔,她武功那麼高。
真要對他下重手,他早死幾百次,何至於掐的自己滿手血。
他自責,為什麼非要逞一時之快。
隻要她心中有他不就夠了,旁的什麼,慢慢來總有金石為開的一天。
他下朝冕袍也未脫,踱步劍眉不展。
但念著有莊春莊秋被指派去跟蹤她,人不會跑的太遠,隻願鄧紹率領禁軍快些把人帶回來。
一不留神,大袖帶翻了桌上翠杯。
驟然看向地上一灘褐紅茶湯,顧見辭心中生出強烈的不安。
吉春連忙收拾地上殘渣,雙手疊前見禮:“周太後求見陛下。”
顧見辭一心掛著謝君凝,擺手不見。
卻又在吉春轉身時,突的一把薅住他:“叫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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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碎石堆成的野墳,黃紙被蠟燭點燃火舌躥升,火堆又燒過一串串金元寶。
謝君凝跪在熊熊火光前,丹田翻湧,筋脈逆流,隱有內力失控之狀,額角青筋浮現。
她魂飛神木,翻來覆去喃喃:“阿爹阿娘,我錯了……”
她抱著石頭泣不成聲,伏地一把攥住墳前野草,仿佛要慪出心頭血,渾身發抖:“我不該來羚都,若不遇到他就好了。”
她恨:“我害死了你們。”
她恐慌:“我怎麼敢見義父,怎麼有臉回謝家堡?”
她恍惚:“可是阿凝好想回家……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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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浣宜說:“工部左侍郎程群日前來找哀家打點後宮,這麼一想,班素應也找過陛下了吧。”
周浣宜說:“他應該還秉奏了六年前刑部曾查出謝家堡向遼國走私軍鐵。不過據哀家所知,此案還存著疑點沒查清,卷宗反而銷毀了也是蹊蹺。”
周浣宜說:“程群想要把侄女塞進你的後宮,哀家勸君凝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好借力邀買人心穩穩當當做皇後,她卻不識好歹趕哀家走。陛下說這是為什麼?”
周浣宜說:“哀家拿賢妃當親妹妹,她喜歡你,瞎子都看得出來,傻子都猜得到。”
周浣宜威脅:“不要以為當了皇帝就能為所欲為欺負她,你後娘哀家我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旁的不說,給你的朝堂點把火,你自己考慮下內憂外患還能不能高枕無憂!”
周浣宜暢快:“得,哀家也罵累了。你不打算叫禁衛軍送送我,我可就自己走了,留步吧。”
顧見辭該拿下她問清楚的。
可他整個額頭痛的像是炸開來,全然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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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點點煎人,整整一日竟毫無聲息消逝。
鄧紹說:“臣追著春秋二老趕到荒郊,隻見墳前已經是屍山血海,伏擊謝盟主的全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鄧紹說:“那些江湖人不知從哪裡得知,謝盟主在每年的今天都會出宮去郊外祭拜,早早布下了天羅地網。”
鄧紹躑躅:“謝盟主鏖戰殺紅了眼,彼時早已走火入魔七竅流血。春秋二老也是為了保她性命,才不得不震斷她的筋脈。”
鄧紹惶恐泛起淚花,“陛下啊。你聽到臣說話了嗎?葛老已經收到了消息啟程,天亮之前就到,一定能把人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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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辭渾然聽不見彆的聲音,抱著口鼻不斷湧出鮮血的謝君凝,像被魘住了似的。
他心被絞碎,命人不斷呈上熱毛巾。
她最愛乾淨,滿臉血汙怎麼能行。
顧見辭靠在她耳邊,已經找不到聲調:“阿凝,你睜眼看看我,讓我即刻去死也行。”
他用力去捂熱她冰涼蒼白的臉頰。
昏迷中,她再次嗆出黏膩猩血。
顧見辭急忙去抓乾淨毛巾,回頭毫無防備撞上了一抹冰冷。
低頭,見一把短刀插在他胸膛。
宮人們瘋呼淒叫,嚇得摔成連片。
鄧紹目眥欲裂,反手擒拿罪魁禍首。全然沒想到,宮人裡會突然冒出來個刺客。
小香卻根本沒打算跑。
被押著卻揮舞雙手,不甘發出一聲聲淒慘恨叫。
“這一刀根本不夠你償還罪孽——”
“把你千刀萬剮都不及少主的心更痛!”
“你騙她困她威脅她,你害她害得還不夠嗎!你還要把她變成一個廢人?”
“滾開你的臟□□皇帝,不許你再碰她一個手指頭——”
聞聲而來的禁軍將人拖走。
鄧紹抓起地上宮人,催她們跑去接太醫。
顧見辭中刀瞬間眼前漆黑一片,耳聞那一聲聲詰責,仿佛身處地獄無間,聽著陰司判官細數一生孽果。
他拔出胸口短刀,任由鮮血汩汩往外冒,用力抱緊懷中人。
慘然一笑:“擦不乾淨了阿凝,現在咱們的血混在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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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傾巢而出,趕過來隻見一床褥子幾乎被鮮血濕透,急要分開二人。無奈天子雖已意識模糊,卻緊擁住賢妃不放。
太醫不敢下手,多虧鄧紹強將二人分開。
眾太醫忙將天子挪去榻上分頭行事,一半給陛下止血,一半給賢妃喂保心丸。
“陛下新傷疊舊傷,失血過多,務必要好好補養幾天。”
“賢妃娘娘血雖止住,但筋脈儘斷神識混沌,恕臣等醫術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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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勸得住顧見辭。
方才從失血中清醒,他便要人扶到床前一眨不眨守著謝君凝。
鄧紹從旁苦求:“葛老來了,賢妃不會有事的。”
愁眉不展:“求求陛下去躺一會兒吧!”
進門先救昏迷不醒的。
葛賓飛說:“陛下非要在這裡,隻會耽誤老夫治病。”
顧見辭僵木的鬆開手,終於肯被吉春攙回榻上躺著,目光卻紋絲不動。
一個時辰後,麵對熬出滿眼血絲的皇帝。
葛賓飛擰眉安撫:“還好娘娘內力渾厚,性命無虞。隻是震斷的卻筋脈難以複原,雖已接上了卻仍要小心養護,更是不能再動武。”
說著掀開中衣,查看天子傷口。
定睛洞隱燭微:“傷上加傷。誰拔的刀,血都要流乾了,硬把輕傷變成重傷?”
吉春跟鄧紹都不說話,隻偷瞥皇帝。
葛賓飛看在眼底搖頭歎氣,用特製傷藥重新敷了遍傷口,起身:“星夜趕路,年紀大了著實經受不住連軸轉,恕老夫要先去補個覺。”
走出去兩步,又道:“賢妃已經醒了,陛下有話說儘快些,不要打攪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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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辭倚在腳踏。
謝君凝躺在床上。
他輕輕去碰她的手,她想躲開手上筋脈卻不聽使喚,隻有指尖跟著顫動了下。
昏燈下麵若一抔雪,謝君凝虛弱問:“葛老說了什麼?我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隻要按時吃藥保重精神,你很快就能好。”
顧見辭心尖刺痛,輕輕捏她臉頰,“到時候朕再帶你去打獵好不好?你想要兔子還是梅花鹿全都活捉回來,再在宮中開個靈囿。”
她知道不會好了。
謝君凝呢喃:“三歲那年冬天,我在家中發現一窩快凍死的喜鵲雛鳥,求義父幫我救下,卻被拒絕了。義父說做好事隻能量力而行,摘不下來,就說明你還沒有救它們的本事……我不懂。”
她又說:“我背著他偷偷爬樹,歡歡喜喜捧住鳥巢,下一秒小喜鵲全死了,被我摔下來砸死的。”
她說:“從那天起我開始纏著家裡人習武練劍,一個招式一個動作重複幾千遍,在三伏炎日下練,在冰天雪地裡練。光陰日複一日,劍法一頁翻過一頁,從沒人誇我做得好,也不會有人罵我做的差。”
她說:“這樣乏味無趣,習武就是這樣的乏味無趣……我竟也沒放棄。”
可若重頭再來。
她說:“早知今日,我不學就好了。”
“彆再說了阿凝。”
顧見辭不敢看她,嗆咳按住欲裂的刀傷:“說話太費精氣,你要養好身體,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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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的消息,被鎖死在了宮禁之內。
大雪驟來,喜聞瑞雪兆豐年,聖旨罷朝七日。
顧見辭命人挖開了城郊那座碎石墳,鄧紹回稟:“墳前沒有立碑,裡頭也空空如也,連個棺材都沒有。”
傷情略能下地,他深衣簡行來到天牢。
小香在牢裡蹲了幾天並沒有被濫用私刑,吃喝也不缺狀態卻十分不好。
顧見辭問:“朕想知道阿凝出宮祭拜的是誰的墳?”
小香撲到鐵柵欄前:“狗皇帝,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家少主怎麼樣了。”
天牢無孔不入的陰冷鑽袖,顧見辭抵拳微咳:“她還不知你行刺了朕,問了兩次怎麼見不著你。”
小香鼻子發酸。
顧見辭言:“她每日也就勉強睜眼一個時辰,葛老說若是再受刺激,倒下去極有可能醒不過來。”
小香聞言一下悲聲嚎啕。
顧見辭說:“朕也不想她出事。你若回答了朕的問題,朕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寬恕了你的罪名。”
小香用力抹了把臉上淚水,猛地砸門:"是堡主跟夫人你滿意了嗎!"
她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還要自以為是!一次次提起刺痛她的心!”
她說:“少主她不想讓你知道,你敢說是我告訴你的或是再去刺激她,我一定跟你同歸於儘!”
顧見辭喃喃自問,捫心咬字:“為什麼?”
小香警告:“我說了你不許告訴她……”
她柵欄拍的亂響,卻見皇帝大步淩亂,走的頭也不回。
顧見辭走出天牢,仰麵忽被一片鵝毛大的雪花冰臉。但見陰翳蔽日,瘦樹垮腰,羚都從沒有過這麼大的風雪,更沒有過如此肅殺的冬季。隻有朔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