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目送小香回頭對他招手,倩影消失在拐彎。

蔣篤心事重重。踩著擦黑的天色,折身走向禦書房,“請公公替我通傳。”

禦書房剛散了最後一波大臣,已到了天子用晚膳的時候。吉春委婉含笑道:“蔣大人還是明天再來吧,公務再忙也要吃好睡好,才能更好的報效朝廷報答陛下不是?”

蔣篤固執,“事關重大,有勞公公了。”

吉春打量他眉宇緊鎖,渾身繃緊果然像有急事。衡量片刻點頭進去,不多時便請他入內。

蔣篤方站定,便大禮跪拜。

“臣給陛下請安。攻入羚都之時,臣有幸替陛下擋了一支流矢,陛下曾說要賜臣一願,敢問可還作數?”

那一箭來勢洶洶,幸而偏了心臟兩寸。隻是彼時攻城緊要,蔣篤硬是砍斷了箭羽,舍生忘死又持續作戰了兩個時辰。

場景曆曆在目,顧見辭示意他起來說話:“朕一諾千金,隻要不違背道德律法,你但說。”

“謝陛下。賢妃娘娘身邊有個叫小香的宮女對臣有救命之恩。臣請禍不及無辜,賢妃的錯不要殃及池魚。”

顧見辭不解睨他:“答應你可以。但賢妃有什麼錯朕卻不知?”

蔣篤色正神肅,“三年前臣投奔在王府裡,不過一介無名小卒,後抓到了個竊聽的眼線,這才被陛下賞識。可惜當時府裡看管疏漏,竟讓這名奸細給跑脫了。”

他說著一頓,看向上首。

顧見辭揚眉,隻是微微點頭。

蔣篤擲地有聲:“護國寺中臣本要捉拿謝家堡那些壁上客,為救陛下不得不棄卒保車。可彼時臣看得清楚,謝家堡那隊人馬中有一人臉龐正肖似當年那名奸細。”

“因此這些日子裡臣在羚都暗中搜捕,終於在移花當鋪將人抓獲。本將細審,待有證據再呈明陛下。”

“不想今日陛下賜臣箭亭試弓,賢妃娘娘找到臣威逼利誘,字裡行間都是要臣放人的意思。那奸細口風甚嚴,原本臣尚不能確定他與謝家堡到底有無瓜葛,但如此看來,賢妃必然是知道個中內情,這才坐不住要擺平此事。”

“另,臣知賢妃身邊的宮女小香亦是謝家堡的丫鬟,但臣願拿性命替她擔保,還望陛下明鑒。”

一陣猛風吹的案上書頁“嘩啦啦”翻飛。

顧見辭抬手撫平,壓上黑玉鎮紙。

蔣篤躑躅喊了聲:“陛下?”

*

小香眉飛色舞對謝君凝表白了一番,挽著碎頭發嬌俏一笑:“總之這事他答應啦,還算他有點良心!”

謝君凝看她半天咧著合不攏的嘴,想到她糖鹽不分,還不看相克食譜。

第一次做飯就把謝家堡闔府毒得上吐下瀉,後院的看門狗都三天躲著廚房走。

補道:“也算他命硬。”

小香一哼不服輸,“少主多年不在謝家堡,人家也進步了好不好——”

正說著話,外頭傳來了吉春拉長的通傳。

宮人們提起燈籠,暖白淡黃的光暈在光潔地麵,倒出斯人修長皎潔的影子,恍若玉樹,衣袖隨風擺拂。

謝君凝晃了一下神,解了心頭大患。

主動上前挽起他胳膊,一邊叫人擺膳道:“近來天涼適宜滋補,禦膳房阿膠烏雞湯小火煨了大半天,軟爛入味。”

顧見辭牽著她手,低眼道:“一天宮裡宮外轉了個遍累了吧。”

謝君凝舀了湯:“還好。”

顧見辭又問:“弓賞得如何?”

謝君凝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搭道:“弓是很好,就是拿著不怎麼趁手。等秋獵得了材料,還是親手做一把更好。”

顧見辭仔細盯她許久,直到謝君凝都感覺到他眼神發燙,偏頭疑惑瞅回去。

他卻已舉箸用膳不再言語,直到換了寢衣坐在床上。

謝君凝吹了最近的燭火,落帳躺進了被子裡,卻發現他仍乾坐著,便投去目光。

顧見辭觸上她水裡撈星般濕潤眸子,“沒什麼想跟朕說的嗎?”

說什麼?

謝君凝枕臂沒想到,便拽了拽他袖口。

顧見辭勉為其難躺下來跟她麵對麵,鼻尖幾乎碰在一起。

她:“晚安。”

“……”

話才落剛背過身,陡然間被拽進了溫熱胸膛。抬眼卻發現他眼中一絲睡意也無,清醒得令人發指。

她心中微動,輕聲說:“臣妾累了。”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讓他動作一僵。

從宗人府縱火到將廢天子移送王府,在她的眼中,他是否隻是個逢迎的對象?

顧見辭心事上眉:“周太後給的藥不要亂吃,不想要孩子,且等葛老進京。”

謝君凝“唔”了一聲,就勢醞釀睡意。

他卻沒有終止談話的意思,扣著她的手越發用力。

謝君凝擰眉,睫毛翕合:“陛下若是在挽月居睡不慣,六宮多的是床。”

顧見辭更沉了臉色,不快說:“給你一個女人占便宜,已經夠朕受的了。”

真是好大的便宜。

這便宜留給彆人抽一獎算了。

忍著煩悶,她爬起來哄他。

裝成玉容覆霞,依依抱住他胳膊:“我就知道阿辭心中有我,斷不會叫我傷心失望。”

顧見辭何曾聽不出她的惺惺作態,愛恨交集,幾乎將她捏揉進骨血,切切道:“你卻總是叫朕傷心。有的時候,朕真懷疑你究竟是不是人?有沒有心?”

謝君凝惱了,一把推開他:“你怎麼罵人?”

顧見辭堵的心口生疼,一字一句責問:“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錯嗎?朕今天想聽你說真話,哪怕是不好的話不該的話,你若坦誠說了,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指肚微有粗糲的薄繭,攥在她手腕像隔著一層沙子砥礪著。

謝君凝喉嚨輕動,一閉眼,過往澎湃如雪浪,推著人搖搖擺擺,偏身前刀山身後火海。

她輕哂:“你就是多心。”

他:“多心也比某些人的假意要好。”

情知他是吃軟不吃硬,後悔沒必要雞蛋磕石頭。

謝君凝驀然勾住他脖領,拽著他發絲手指上繞圈,唉歎道:“你這人說話好難啊,人家都聽不懂。什麼真的假的啊,我不就在這兒嗎?還能變陣風吹跑了嗎。”

顧見辭圈攬著她的手臂越發用力,幾乎在她腰窩上烙刻下青痕。

謝君凝麵上笑臉恭迎,牙都要咬碎了。

冷不丁被他猛的推開,搶走被子,“朕要睡了,你自己找條被子蓋。”

某人真該喝點中藥調理下了。

謝君凝陡然被涼意冰的一哆嗦,氣的乾坐起來,擁著枕頭牙癢癢了半晌。

她偷偷摸摸伸出手,想趁其不備把被子搶回來,順帶讓他也感受一下夜風的涼寒。

才動手指頭。

顧見辭恰是時將被角壓住,頭也不回輕哼:“還不去找?生病了秋獵就彆去了。”

謝君凝權衡了一下,到底自己拆了床被子裹上。

第二日卯時,一睜眼懷中抱著濃發細腰,顧見辭沒反應過來吻了吻她額角,須臾清醒過來,餘氣未消便要推醒她,質問到人無地自容、慚愧反思。

一抓被子,花紋不對。

搶被子的是自己。

他麵無表情的下了床,穩重的替她將被子恢複原樣,無事發生的洗漱上朝去了。

就是鐵寒著一張臉,有氣沒處撒,搞得早朝氛圍格外壓抑,大臣們奏事語速都快至了一點五倍。

然,一點五倍不是極限,還有二倍三倍任君挑選,就是略有不遜君王之嫌。容易被禦史們彈劾扣錢。

熬到上午廷議散了,皇帝要午睡。

蘇樾都忍不住拉著吉春,拍著笏板子吐槽:“這兒沒第三個人,你跟我透個準信。陛下是要改性當暴君了嗎?說出來,我也好先去學學怎麼當奸臣。”

吉春嚇得臉一白,捂他嘴:“首輔大人可不敢胡雲。”

又垮臉,打量四下無人:“昨兒晚上蔣大人前來麵聖,言說三年前在茲州王府抓到了個奸細,如今又露了麵被他給拿了。正是賢妃家裡的人。”

蘇樾聞言一愣倒笑了。

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撣了撣衣袖。

吉春好奇了,施禮請教:“首輔大人有辦法能叫陛下消氣?”

蘇樾砸吧嘴,背手高談闊論:“世有其因必有其果,有道是解鈴還須係鈴人。要讓咱們陛下消氣,首先你得明白他是因何生氣。”

吉春一抬手:“這奴才知道。陛下是因王府奸細出自謝家堡一事生氣。”

蘇樾搖頭,“錯了。”

“你知道當年那奸細為什麼逃脫了嗎?”

吉春困惑看過去。

蘇樾折扇輕搖,哼哼嗤道:“說起來,那奸細還是本官親自放跑的。陛下早知道那是謝家堡派過來的,真要動怒三年前也早就氣完了。”

*

挽月居。

謝君凝越想越覺得哪裡不對,心神不寧的捧著一盞茶,回憶昨晚顧見辭說過的話。

便令小香再出宮打探消息。

一隻黃鸝鳥沒頭沒腦撞進了殿裡,嘰嘰喳喳叫,謝君凝心不在焉,硬是花瓶被撞翻了都沒發現它。

小香溜溜達達趕回來,兩下把鳥抓進手心裡,朝著窗戶外湛藍的天一揚放飛了。

回頭,將從宮外捎回來的酥糖大把往桌上擱,樂哉哉說:“我親自去看了,移花當鋪已經重新開張了。平叔昨夜裡就平安無事的放了回來,好著呢,還叫我帶少主好呢。放心吧。”

心頭大石落地。

謝君凝瞥了眼桌上沒動過的糯米糕點,言道:“裝起來,去禦書房。”